“毁灭吧,赶紧的”
不知从何时起,公版书扎堆出版在舆论场中的定性,从一个必须治理的乱象,逐渐变成整个出版行业衰退的征兆。这倒确实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故事的开始起于某大V兼知名作家在微博上批评国内“公版书”的起名乱象——
“有些编辑怎么回事,给沈从文的书起名《我明白你会来,所以我等》也就算了,蒲宁好端端一个俄国文学大师,出本书叫《我的青春是一场烟花散尽的漂泊》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公版书由此成为图书行业的热议话题,没多久,行政力量的介入使舆论形势急转直下,因治理“公版书”而导致的书号收紧,一跃成为当年的第一热门话题,甚至一直延续到2019年。不少人在猜测,如此大规模的出版限制是否会导致民营图书公司的熔断式溃败?再然后,时间到了2019年至2020年之交,一部名曰《在路上》的公版书又一次引爆了话题,一篇名叫《十几本〈在路上〉扎堆上市,公版书大乱斗谁是赢家》的文章将公版书的问题再次推上舆论中心,让人很多人第一见识到了公版书领域刺刀见红式的搏杀。

习惯了岁月静好的读者,初见到图书行业的激烈竞争,不免产生怀疑,于是又一次唱衰出版行业,认为如此惨烈的斗争恰是图书行业“内卷化”的标志。
于是,又有一群真实生活在行业内部的人出来“辟谣”,譬如《出版社扎堆做“公版书”,是行业衰退的信号吗?》《公版书密集重复出版,说明了什么?》等,半是在辩白,半是在科普——公版书不是不要钱,公版书不是不要技术,要的要的都要的。虽然苦口婆心,却未必能够说服大多数人。以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来说,出版人都说出版公版书不是免费书,因为译本、注释都是要花钱的。但是从最朴素的认知来讲,公版书毕竟少了购买原文版权的投入,出版版权引进书,需要付两笔钱,出版公版书,只需要付一笔钱。这是一道简单的计算题。从业者当然也不可能要求行业外的读者去了解,一本引进书的版权到底价值几何,甚或书与书之间的版权价格差距可能会有多大。这是解释的不到位。
要理解“忽然之间”公版书扎堆的出版现象,首先要问的第一个问题是,这么多种类图书中,有哪一类是真正的摇钱树?是成功学、偶像涂鸦,还是文艺网红?当然都不是,无论出版社如何创造发挥,如何开疆拓土,教材教辅永远是那只生金蛋的鹅。根据新闻总署发布的《2018年新闻出版产业分析报告》,该年中国教材教辅图书零售总额为609亿元,占图书零售总额的65%,其余读者们能够想到的好书、烂书、公版书,加起来也只能分那剩下来的35%。这其中涉及的问题很多,但至少不涉及对中国应试教育的批判。
教材教辅的高营业额真正值得我们去关注的,是出版行业背后的运营逻辑——年龄的生意永远最好做——这甚至不仅仅是出版行业的金律了。做书为什么教材最好做,因为孩子每一年都会长大;化妆品为什么抗衰老最好做,因为每一年人都会变老。于是我们就会知道,为什么公版书是出版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因为每一年都有孩子到了该读名著的年龄。何况,中国读者的经典阅读量,并没有大多数人想象得那么乐观。 接下来就引出了第二个问题,是所有公版书都扎堆出版吗?答案显然不是。“公羊”“榖梁”都已经公版好几千年了,也没见有人扎堆做。同样是公版书,凯鲁亚克和克尔凯郭尔,显然不会有相同的待遇。进入出版行业后,每一个编辑的第一堂课都会讲:图书出版具有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二重性,物质生产对应经济价值,精神生产对应社会价值。因此,民营出版公司不涉足成本投入相对较少,盈利预期更高的“公版书”,反倒是咄咄怪事。有些民营出版公司最早就是以“公版书”翻新起家,如我们如今所熟悉的果麦、读客、大星等,早已入列国内知名度最高的出版品牌(爱也好,恨也好,至少广为人知),足见国内阅读领域的公版书需求缺口。
至于那些大众知晓度不高,盈利预期不明朗的公版书,恐怕还将继续冷门下去,但不代表不会被出版。事实上,许多国有出版社每年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整理、翻译、出版公版书,一些大型丛书项目可以延续十年、二十年,甚至耗费几代人的心血。

《中国古籍总目》《新中国出土墓志》《敦煌经部文献合集》《中国家谱总目》《两汉全书》《中医古籍孤本大全》……这份不为大众所知的名单很长很长。普通读者不知道,不代表没有出版的价值与必要,而这一部分工作往往由国有出版社承担,这正是出版的社会责任。
现在的很多人只知道《大渡海》,只知道《校阅女孩》,说到底是我们的传播出了问题。浩繁的四卷《辞海》也不是一天编成的。
所以,我们明白了“公版书”的扎堆,有成本问题,有盈利问题,也关乎公版书本身的知晓度,只有市场知晓度极高的经典名著才会出现“扎堆”,对于现代商业的运营逻辑来说,“冷灶烧热”的技术门槛不仅太高,也没有必要。

朋友送给我一本他们家新出的《巴黎评论:作家访谈5》,封面上的十六个名字大半不曾听说,至今仍为他们的举动致敬喝彩。实际上,这家知名的图书公司也是国有出版社的资本背景,翻看他们的书目常常能收获许多惊喜。这似乎可称为正规部队打造的用于搏杀商场的特种尖兵?这似乎又是一个很好的题目,大家可以先阅读《跟着这些小众出版品牌买书,准不会错》一文了解一下这些部队的“番号”。
回到本文集中讨论的问题,为何“忽然之间”公版书扎堆?在明确了以上两个问题的答案之后,最终需要回答的一个问题似乎是:为何是“忽然之间”?这个问题其实没有答案,甚至可能构不成问题。
且不说果麦、大星这样以公版书起家的民营图书公司,难道小时候书店里成列的那些世界名著,都是某一家出版社一个批次印出来的吗?英国诗人奥登曾说:“历史上很多好书莫名其妙被人忘记了,真是可惜,但是没有一本书是莫名其妙被人记住的。”那些被“扎堆”出版的“公版书”本身也正是一些常读常新的文化经典,在出版行业中实际也是一版再版、常版常新。这件事,既不突然,也不新鲜。
那到底是什么改变了?
一个可能的答案是,图书出版行业多年的自由竞争,终于使得民营资本有了抢夺国社老大哥蛋糕的实力与声望。小时候,因为封面上的油画与低廉的价格,进购了一套北京燕山出版社的“世界名著”,结果被嘲笑了很久。买书要看出版社,是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读者的共同记忆。在公版书领域,所谓的“中华书局出中国古籍,商务印书馆出洋古籍”,不正是最佳的历史注脚么?从这个角度来说,民营出版公司,如果麦、读客等,甚至一些原本不太知名的国有出版社,开始涉足名著经典的出版竞争,恰恰说明其出版品牌及社会声望已经积累到一定程度,新一代读者更愿意为他们出版的经典买单。
此外,还有一条可能不那么重要的理由,那就是出版市场充分竞争形成的营销差异化。
过去,公版书的再版,恐怕连封面都不会换,只是在版权页的角落里,默默地印上一行:本书第几版,印刷第几次,印了多少本。但是在讲究市场差异化的今天,如此做法显然不现实。一本新书的诞生,不仅需要名著名译,还需要装帧、版式、封面设计、插图、周边等方方面面用力。民营出版公司的成长给出版行业带来了活力,在盈利预期最好的公版书领域,自然更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各显神通——这是“唯一完整版”,这是“名家翻译版”,这是“原版插图版”,这是“纪念典藏版”,这是“三部曲版”……其中个别做法固然引人“嘲笑”,但终归是出版行业勇于尝试的结果。这是个苍老的年轻行业,愿它越走越好。
至于会不会衰退,会不会亡,谁知道呢?出版行业的兴盛衰败,可能与出版人无关,甚至与国家的政策无关,而只与读者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