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小屏幕辩护:吴冠军“流媒体时代的观影论”刍议
吴冠军教授的新作《一场袭向电影的“大流行”——论流媒体时代观影状态变迁》一文对流媒体时代电影现状进行了分析并作出了判断。一方面,我们是认同的,自从去年2月至现在,电影产业受到重创。新冠病毒大流行的确在相当程度上助推了电影的流媒体化(但这里需要注意的是,新冠疫情只是一个助推剂,没有疫情,这种变化依然会显在的发生)。但同时,对于吴冠军文章中的立论、依据及其观影现状的概括,我们保有深深的质疑。摘要中的立论:“流媒体化这个进程不应被视作电影自身不断‘形成’中的一个变化,而是内在地侵蚀了电影之为电影的内核。”对于这句“不是……而是”的判断,我们认为应该做双重否定:“流媒体化进程虽然被视作电影自身不断‘形成’中的一个变化,但是它内在地并没有侵蚀电影之为电影的内核。”同时,流媒体平台对电影院的取代,是否在“电影之为电影”的根基上,对电影造成了致命性瓦解?电影院中的观影者,又是否正在被“观景者”取代?对于这一些关于电影现状与未来的判断,的确值得我们认真思考。

文章第一部分,“电影院抑或流媒体:作为‘介入者’的新冠病毒”。(这里需要吐槽的是,冒号“:”的作用到底是什么?后边是对前面的解释?存疑)吴冠军对于现状的概括基本上是准确的,新冠疫情几乎使得全球电影产业遭受重创,院线放映与线下电影节等需要实体空间的电影产业环节几乎停摆,而像“网飞”这样的依靠互联网传播发行的影视制作公司却如鱼得水,甚至在疫情期间还大大拓展了自己的产业。面对此一情景,电影导演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有些人积极拥抱流媒体平台,而一些人则坚决抵制这种电影影像的“流媒体化”。这里面需要注意的是,积极拥抱流媒体影像的电影制作人们并非因为新冠疫情才开始倒戈的。同时,对于文中提到的反对流媒体的三位导演:诺兰和斯皮尔伯格可以算是好莱坞电影产业的标杆性代表,这两位看重的是电影的工业水准以及在此之上所进行的价值探讨。或者说的更直白一点,我认为这两位更加像是好莱坞流水线产业化的大师,而非探索电影艺术性的大师。(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吴冠军借新冠疫情的影响而探讨的很重要一点是电影本性,我们总是会把艺术性作为本体论意义上电影之为电影的重要依据,那么这两位偏技术性的大师对电影院的迷恋的说服性就大打折扣。)另一位,大卫·林奇,作为当代美国艺术电影的代表人物,他最为经典的作品恰恰是在流媒体上播放的电视连续剧《双峰》,电影杂志《视与听》和《电影手册》甚至将18集剧《双峰》第三季评为年度最佳电影。(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近日由王家卫认总导演和监制的20级电视剧《繁花》官宣胡歌为男主,这似乎再一次例证了电影与电视之间的边界越来越模糊。关于电影和电视融合,大家可以观看B站一段视频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WK4y1x73y)

第二部分,“电影院的内与外:重思电影时间与电影状态”。吴冠军一上来就抛出一个疑问:“当电影摆脱电影院这个‘线下空间’而改为在流媒体平台‘线上放映’后,一个紧随而来的问题将会是:为什么一部影片要维持在一个半小时到两个小时的时长呢?”这一设问意在为他整篇文章的重要概念“电影时间”(cinematic time)做铺垫。吴冠军认为,电影院的存在将观众的分心或走开排除在外。(饶有趣味的是,以研究激进西马理论著称的吴冠军在电影院空间中看到了对分心的拒斥,而我们在本雅明的理论中却看到了对“分心感知”强调。本雅明在去俄罗斯的旅行时,在观看爱森斯坦的电影蒙太奇后,兴奋地发现了作为集体分心感知的电影的革命潜力。在《拱廊计划》的1935年版本《巴黎,19世纪的首都》一文中,本雅明引用了在研究电影时初次发现的“分心”(Zerstreuung/distraction)理论,来描述大规模商品消费过程中的认知特点,认为分心感知是与现代环境相匹配的身体接纳状态。)他进而把对电视剧(流媒体观影)和电影的观看者区分为“观剧者”和“观影者”。为了论证他这一区分,并进而突出他的“电影时间”的与众不同,他接下来罗列了德勒兹“时间-影像”、巴丢的“事件性地点”、“反现实”、“超现实”“时间-晶体”等等高大上的这些概念。
我们来看看“电影时间”在吴冠军那里的意义为何。当然,他对电影时间的理解是在与“电视剧时间”的对比中强化凸显的。他把流媒体平台的观影实践诸如随意暂停、倍速播放,也不受空间限制的特性,认定为“无可避免将会结构性地干扰电影时间的自我组织”。这真是对哈特和奈格里“诸众”概念的一次“逆练”。(而我们会发现这种逆练在后文不止一次地显露。比如对福柯“规训”的逆练,吴冠军将新冠疫情对电影院的打击与学校教育相对比,认为它们都是被“精准打击”的对象。众所周知,学校是福柯所认为的权利规训的重要场所,吴冠军对因受疫情影响的电影院和学校教育的同情态度,再一次让我们怀疑他对作为权力规训是否保持着与统治者一样的态度?)我们恰恰能在这种流动与中断中看到一种未来革命群体的成长沃土,但吴冠军却怀恋“电影对观影者状态的把控”。作为一个西马学者,我们很难不去怀疑这种对“电影时间”的强调所带有的精英论调,以及这种观点背后的阶级立场何在?
第三部分,“流媒体电影的‘新注意力经济’:迷影者vs.观景者”。在这一部分,吴冠军重点区分了观影者/迷影者与观景者背后的注意力差别。他认为观影更像是“仪式感”,甚至援引了苏珊·桑塔格来证明产生于黑暗影院的“仪式”使得观影者成为迷影者。(这里再一次暴露了吴冠军的阶级化意识,他很显然喜欢对观影人群进行划分,正如他的下降序列:迷影者>观影者>观剧者>观景者。先不论他这一区分在学理上是否正确,更重要的是我们难道不应该在流媒体带来的平滑空间中抹平差异?本来大众可以借着流媒体而成为远离电影院密闭统治的“逃逸者”,作者却希望我们还能够像往常一样,像权力者希望的被规训者的状态那样,静静的坐在电影院里。)这里最不能让我们容忍的是,作者认为电影的流媒体化带来的是“电影趋向总体色情片化,借用居伊·德波的经典术语来描述的话,就是总体的‘盛景化’(spectacle)。”这里作者再一次跌破了我们对西马学者认知的下限。我们记得居伊·德波《景观社会》一书的封面和电影的海报都是一群坐在电影院里带着立体眼镜观影的大众,而吴冠军确将居伊·德波对电影大众的批判移至流媒体观影上。我们不否认流媒体的电影盛景化,但通过将观影者与观剧者的对立而“洗白”电影本身,不知居伊·德波会作何感想?


另外,作者也谈到影片长度变短带来了流量巨大的短视频化。当然,秉持着对观剧者的负面判断,这些“刷抖音者”被看作是大数据算法与注意力经济的牺牲者。奈格里曾认为,加速主义为共产主义找到了新形式。虽然我们对他这种一贯的乐观判断保持疑虑,但他给我们的启示是,“一个平滑面上,什么速度是完美的?”或者至少是需要思考“这些刷抖音的作为城市浪游者的快递员身体的正面性何在?”单一的为了批判而批判的把“短视频化”作为自己立论的对立面,一方面是否太过单一武断,同时,是不是也掩盖了这些对象的“革命可能性”?再进一步的,抛除文章论点对错与否,这种思考该是一个西马学者应有的立场与判断吗?这么看,我们认为吴冠军的文章流露出浓浓的“精英”学者的审美趣味,他把一种具有无产阶级革命性,能够抵抗资本入侵的手段,看成一种需要被批判的对象了。
第四部分,“触兴之衰亡:‘后电影状态’的大流行”。作为一篇学术论文,总要上点高大上的理论。这既是C刊发表的所谓的规范性,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了学者在贩卖舶来理论上,与那些投机倒把者多么的相似。吴冠军在此援引了近年来流行的“触兴/情动转向”理论。(affect,国内更通行的翻译是“情动”。正像他坚持把“景观”翻译成“盛景”,吴老师有自己的学术坚持。)首先,他借用马苏米对“情动”和“情感”的区分,强调了“情动”无主体性与非人性。之后,他又引用沙维罗《后电影情动》(Post-Cinematic Affect)中的论点进一步区分情动与情感,并强调了“情动”的现实力量。简单一点,情感是一种主体的有意识的容易被规训的状态,而“情动”则因为是非主体的,所以难以被驯服且因此具有改变现实的革命性。沙维罗肯定视频数量的增长,肯定作为流媒体的视频所存在的“情动”力量,这一点上他跟美国西马代表哈特与意大利左派奈格里的观点是一致的,后两者积极致力于在“帝国时代”(Empire,不是帝国主义时代)寻找革命的可能主体。一方面,吴冠军认同“情动”的潜能,“触兴,便是电影在电影院这个事件性地点上对观影者所产生的效应——它具有促成主体性转型的激进潜能。”但与沙维罗等人根本不同的是,吴冠军认为新冠疫情带来的流媒体观影,使得“情动”在逐渐衰亡。对这一判断我们实在无法认同,上面我也也已谈到。
巴丢曾说电影是绝对不纯的艺术,因为他认为电影具有技术-艺术的双重属性。如果我们也“逆练”巴丢这一判断,我们认为电影之所以不纯,恰恰是电影作为革命的可能性,它无法被收编,更重要的是,电影还可以成为革命性的手段,就像爱森斯坦的蒙太奇所实践的,以及本雅明和布莱希特在苏联电影中所看到的,还有戈达尔、克里斯·马克、哈伦·法罗基、黑特·史德耶尔所践行的(“不是拍政治的电影,而是政治的拍电影”。) 黑特·史德耶尔有一篇文章叫《为坏图像辩护》,意思是我们现在越来越追求高分辨率的图像,而那些低分辨率的“坏图像”(the poor image)成了图像里的底层。吴冠军的文章里,我们有理由相信,在他迷恋那经过数十分钟的通勤后抵达电影院后的观影时间,他也一定会喜欢让电影更加电影化的宽银幕、超宽银幕、60帧、IMax等等。吴冠军的确如他在文章末尾所说的那样是一个“保守主义者”,他用整整一篇文章在捍卫以电影院为代表的“传统电影装置”。那么,在此我们也要做一次“保守主义者”,让我们成为唐吉坷德,用他的长矛挑翻那作为风车的“电影院”。 电影院不是电影作为电影的内在性,我们要大声疾呼,为那些小屏幕的、流媒体的、低分辨率的电影辩护。
20200802
作者:一颗卤蛋,一个Audio-Visioner,一个发不了C刊的青年教师。
附:《一场袭向电影的“大流行”——论流媒体时代观影状态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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