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马路边，一张黑漆漆的小矮凳，走到哪她都会随身带着。这张矮凳跟着她也该有二十个年头了吧！或许还不止。那是村头王木匠家装修时用多余的边角料打的，前两年王木匠居家搬到了县城，终于过上了辛劳大半辈子后看起来应该过上的晚年生活。

她才不羡慕哩！她儿子也在城里，还有孙子，他们都让她去。她偏不去，她舍不得她的鸡、鸭、鹅。鸡每年都能生蛋，只吃稻谷不吃饲料生下的草鸡蛋，个个热乎乎地从鸡窝里扒出来，她舍不得吃都放小塑料桶里攒着。一个，两个，三个……大约有二三十个的时候小桶也该满了，儿子也该回来了。孙子的女儿也出生了，小孩子吃草鸡蛋最好，长个子。前几年小丫头还站不稳，摇摇晃晃地指着院落里说：“鹅，我要吃大鹅。”所有人都笑了，她也笑，笑得眼泪水顺着白内障的眼角往下流。她仿佛也回到了童年，谁还没有跌跌撞撞的时候呢？

但大鹅是不能吃的，鹅还要宝贝，生下的鹅蛋又大又圆，可是个好东西，尤其清明前后吃，去毒。尽管已经89岁，她还是养了五只鸡，三只鸭，两只鹅。谁说鹅和鸭不会打架？它们打起来可凶了，但多数时候，都伸长了脖子等着她投喂。它们摇晃着肥胖的身子，吃饱后终于安静，在院子的角落里打起盹来。她也跟着打盹，梦里都是从前。

从前她也有家，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她有八个兄长和姐姐，底下还有弟弟，她排行老九。父母曾是地主，家境优渥，她从小没有吃过苦。直到后来闹解放，家里地没了，好日子也没了，但她依旧不会种地。一个不会种地的姑娘，在五十年代能有什么好下场？她嫁了人，对方因为穷实在找不到妻才娶了她，一个不会种地的女人。她生了两个孩子，磕磕绊绊地过日子，不会种地也不会打理家计。对面人家都盖起了三层小楼，她还住在漏雨的土屋里。怪谁呢？是怪自己不会打理还是怪自己嫁错了人？一个不会种地的女人，还能期待有什么更好的出路吗？

但日子还是要过的，儿子娶妻，女儿出嫁，青春从不曾有过，属于她的中壮年也很快开始被剥离。她照镜子，一面糊塌塌的破镜子里映出一张满是皱褶的脸，她记不清自己出嫁前的样子，别人认识的她仿佛也从来都是这么老的。她是一个老妪，佝偻着身体，硕大的腹部，粗糙的双手，眼泪水顺着红红的眼睛往下流，那是时间流转的证明，那是年轮的印迹。

她老了，越来越老，老伴也离开了她。人老了除了等死，总还要做点什么。虽然不会种庄稼但她会种菜。老屋门口有两畦地，其中一畦刚播了生菜种子。她其实不太爱吃生菜，但不能让地空着。庄稼人，地空着就是作孽。另外一畦种了茄子，还用竹棒子搭了一个豇豆架子。她颤颤巍巍地提着水桶去浇水，一脚陷在松软的泥土里迎面就摔了下去。尽管泥土松软，但还是擦破了脸颊。有那么一阵子她以为自己再也爬不起来了，正午的日头有些毒，炙烤着稚嫩的豇豆苗和她干瘪的身躯。

她最终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坐在菜地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干枯的双手，无力的双手，她第一次开始思考“老”的问题。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老去的呢？是从有了孙女后，还是有了重孙女后？是从老伴去世后，还是80岁以后？是从前年开始，还是昨天开始的？但毋庸置疑的是，她在一天天的老去，“老”正在吞噬她的身体，神经和每一个细胞，直到最后什么也不剩下，除了灵魂。

“老”或许就是一个幽灵，从出生那一刻起就缠绕依附在每一个人身上，它像一个寄居虫，依靠吸食人的生命为生。人类越虚弱它就越强大，直到一个身体彻底消亡，它将寻找下一个宿主。

她又坐着那条黑矮的小板凳在路边上了。以前这是一条泥土路后来变成石子路，现在是水泥路，听说县城的马路都是柏油马路。她这一辈子，除了老伴生病住院那一次她连县城都没有去过。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日暮西垂，她想起来鸡鸭还没有喂，于是抓了一把稻谷扔过去。鸭子肥了，中秋就可以宰杀，一只给女儿，一只给儿子，还有一只给孙女。喂了八个月，这也是一只老鸭了，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