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俏佳人（7、有病）

学院人人都知道，永珍有病，病的名字很可怕。永珍外表纤柔，可并不像一个病人，很难把她和那个可怕的名字联系起来。生病是私事，她从没听人议论过永珍的病，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人人都知道，永珍有病。

她搬到Pala Alto以后，永珍回邮件的时间越来越长，以前两三个小时内必有回复，慢慢会拖一天，两天，三天，后来甚至是一个星期，可是从来没有漏掉过任何必要的细节。每个星期的例会永珍也从不迟到，如果要改时间，也都提前发邮件通知，并且表示歉意。有时候永珍的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不做解释，她也不认为自己有权利过问。大概就是感冒吧，谁还没有个头疼脑热的呢。

感冒，是年富力强的她生过的最严重的病。老贺从他民办医院的护士老娘那里学来的三板斧：“捂紧，盖好，别冻着”，包治百病。她听老贺的建议，裹着被子打游戏，游戏还没通关，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她用那个可怕的病的名字在网上查资料，数据并不乐观。同时也翻出来很多神奇治愈的故事，越看越有信心 – 不管过程如何惊心动魄，最后总能通关，跟感冒和游戏一样。

她研究的对象是人，可是工作中交道打得最多的却是数据：生死、疾病、婚姻、爱情，一一抽象成生存分析（Survival Analysis），逻辑回归曲线（logistic regression）上的数据点。

数据比故事值得信任，可是只有故事才能把数据翻译回现实里的悲欢喜忧。

她私下里和老贺讨论，为什么，为什么会是永珍？豁达，温柔，坚韧，生活作风健康得像修女的永珍。

老贺说，DNA复制系统很精密，但再精确的系统也有出错的时候。每个人身体里的细胞每天都有可能犯这样那样的错误，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并且只有其中很小的一部分错误会让人生病。

“永珍运气不好，中了彩票。”

于老师一辈子没跟人吵过架，为了捍卫女儿的婚姻，坐了一个小时地铁赶来帮她吵架。

于老师说：“你看你把她害成什么样了。”

老贺也没跟人吵过架，憋了半天，说：“她，她，她自己有病。”

“有病”两个字给了她强烈的心理暗示。她瞬间失去理智，尖叫着冲上去跟老贺拼命，小双吓得大哭，于老师捂着心脏，全身发抖。不知道谁打碎了一个花瓶。客厅秒变疯人院。

离婚书上，写着老贺提出离婚的理由：“女方长期置家庭不顾，以工作为借口不照管小孩，对男方以及男方的父母冷漠无礼。”

老贺要房子，要自己一个人抚养女儿，要她提供抚养费，因为“女儿们长期由我和我母亲照料”。

老贺这是有病吧？她也有病，不然怎么会和一个信口雌黄的疯子结婚，还为他养育两个女儿。

“我打算结束两地分居，搬到加州去”。

“我只是不想看到你为自己的决定后悔”。

“我从不后悔，后悔也没用。三岁孩子都知道，世上没有后悔药。后悔是一种病，病来如山倒，而且无可救药。”

人人都以为她是因为离婚而生病的，一个被抛弃的女人，生病是合情合理的。其实，他们不是因为离婚才生病，是因为有病才离婚，甚至才结婚的。

“我这算是病吗？”她问医生。

医生给她一张问卷。

“在过去的两个星期，你是否经常感到情绪低落，易怒，绝望。（从没；好几天；一半时间左右；几乎每天）

在过去的两个星期，你是否经常感到生活没有乐趣。（从没；好几天；一半时间左右；几乎每天）

在过去的两个星期，你是否经常有睡眠困难。从没；好几天；一半时间左右；几乎每天）

……”

“这可以说是我见过的最糟糕的问卷了。可笑的是，成千上万的二傻子都等待着这份屎一样的问卷告诉他们自己是不是有病。更可笑的是，我也是二傻子之一。”

医生看了看系统打出的分数，果断地说：“嗯，你得吃药。”

哈，就是说我有病了？你才有病，你全家都有病。

“这个药的副作用很严重，吃之前你得通知家人，让他们随时留意你的状况。”

“有效吗？”

“有可能有效，有可能无效，并且加重症状。这么说吧，人的大脑是一套精密系统，可是再精密的系统也会出错。”医生指指神圣的问卷，“出了错就会失去平衡，出状况。你现在的症状表明你的系统已经出错了。可是到底错在哪儿，要用药物一样一样地试。说到底，就是个概率的问题，概率你懂的吧？”

“概率，无可避免、无处不在的各种可能性。治得了的是病，治不了的是命。病和命，都是概率。”

她看了一遍诊断书，又看了一遍，“抑郁症，重度”。突然间如释重负，曾经无法跟人解释的焦虑和愤怒，总算变得合情合理起来。她一直不是个快乐的女人，现在她终于可以不用假装快乐。

她理直气壮地把诊断书收到包里。

“妈的，神经病人快乐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