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离婚冷静期，我花了三年时间打官司

四十岁的时候，我被离婚了。

说起理由来，你大约觉得有些好笑——我拒绝跟他过性生活。每个头一次听说此事的人，脸上都带点恨铁不成钢的神情——马月，你可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噢，四十岁的女人了，还有几个丈夫肯睡老婆的？

前夫（鉴于已经离婚，下文中我就一直这样称呼吧）也是这么想的。他把这一天的日期刻在了床头柜上，一刀又一刀，划得很深。他说，这是我的耻辱日，我老婆居然拒绝了我！

这事怨不得我。那是八月份，我刚带完为期十四天的夏令营。都是一帮6～14岁的孩子，闹腾得不行，晚上我还得陪着他们休息。回北京的高铁上，我给一孩子取行李，把腰给别着了。本以为没事，结果越来越疼，等到了家，我已经疼得连坐下都要慢慢扶着椅子了。

前夫凑过来，要跟我亲热。

我趴在沙发上一动不能动，连反手给自己贴个膏药都使不上劲。

我说，你等我缓缓吧。

他不听，硬是把我掰过来，面朝着他。

啊，实在太疼了！

我说，就是当个失足妇女，那也有不想接客的时候吧，我都伤成这样了，还要履行妻子的义务吗？

说起来，我这是为了他公司业务受伤的，还没跟他申请工伤呢。

前夫左右亲不着，气性上来了，把杯子一砸，说这日子没法过了，要不就离婚吧！

玻璃杯在地板上裂成数片，还有些小玻璃渣溅到我身上了。我躺着不动，说行，那就离吧。但今晚先让我睡好了再说。我太累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提离婚。

十年前，我们孩子刚三岁左右，大约为了一件“做菜没味道”类似的小事，他跟我闹起来。我怕吓着孩子，不想搭理他。最后他怒摔一份离婚协议在我面前，说：“孩子归你，每个月给你三千抚养费，其它的一分也别想拿走！”

那会我刚开始上班，赚不到几个钱。带着孩子找工作实在太难了。用人单位一听，你还得早晚接送孩子上学，周末双休不能加班？到底你是老板还是我老板噢。

我没辙，只能一再降低自己标准，找了份根本用不着我学历和能力的工作。

当时，他创办的公司刚开始有起色，得还房贷，家里并不宽裕。我说去上班时，他没拦着我，只说“不能耽误我回家吃饭以及养孩子”。吃饭对他来说是件天大的事。他嘴巴挑剔，请阿姨做饭都不行，得我亲自动手做的菜才肯吃。他也把这事看成是爱我的表现呢！

那份离婚协议等于让我净身出户。他是看准了我没钱没退路，逼着我低头认错服软呢！

我想，让孩子天天活在他这种爆脾气下，瞪着眼睛不敢哭、也不敢张声的样子实在太可怜了，还不如离婚呢。我说好啊，我先带孩子出去几天。当时在广州有个好姐们邀请我过去玩，我想正好带着孩子出去散散心。当晚就订了高铁票。

第二天大早上，我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牵着孩子，动静不小的从客厅经过，他在卧室没吭声。出去不到一百米，听到他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过来。我心里微微触动了一下。十几年感情，他到底舍不得吧。

前夫拽住我的手说：存折，你把存折给我。

我诧异，什么存折？

前夫说，那六万的存折，我给你保管了。

我想起来了。买房后，我们存了六万活期做周转资金，他让我保管呢。

呔！这人就是不能自作多情，我刚建设好的心理平静，立马被他这个举动给打破了。不得已，我返身回屋，找出了那张存折丢客厅桌上，再拖着行李箱出去。走到门口时，我心里不甘起来，凭什么把这存折交给他呢？我偏要拿着出去。其实当时我哪里是想要这六万块呢，我实在是气不过哇。

前夫见我又回来拿走存折，这还得了！扑过来就要抢。我那会修养可没现在好，气性也大呢。我就不肯撒手。他气急败坏，跟我扭成一团，撕扯起来。

结果可想而知，我输了。我的整个小拇指都被他撕开了，鲜血淋漓。孩子在一旁吓得大哭起来，我身上疼，心里也疼。

那次到底没离成婚。我去医院缝了七针，孩子让他领回家了。他也觉着理亏。不过他表达愧意的方式很是独特：自己跑医院装病，住了半个月的院。他的意思是，你看，我也气病了，我这么可怜，你也没来医院照顾我一下，咱俩扯平了！

婆婆打电话过来劝，他就这个性子改不了，但是心眼不坏，你别往心里去呀。再说了，孩子就这么点大，你一个人带着多辛苦啊，对孩子也不好。

孩子是我的软肋。我想了又想，终于承认，以自己目前的能力，是给不了孩子很好的物质生活的。他需要父母陪伴，我没法在照顾好他的同时，换一个薪资更高的工作。

这个事就这么不了了之，日子还是跟以前一样过。周末的时候，我们照样会邀上三五好友，去野外搞家庭聚餐。我玩起来很疯，跟一群孩子、孩子妈闹成一团，谁也没觉出我跟他之间有什么问题。

只有我知道，我心里有些东西悄悄变了。有一次，我看日剧里面的女主对好友说，如果想让自己家庭幸福，你得努力重新爱上你丈夫。我当时脑子嗡的一响，一个下午都走神了。

也许是这个事给了前夫误解。在他看来，一个女人，没钱没工作，哪有什么退路。就该“听话懂事” 。时隔十年，他再次提离婚，大有等着我继续认错的意思。

当天晚上，他跑去沙发上睡的。第二天早上六点不到，就过来敲我的门，问，你想好了没，想好了咱们就去民政局把手续办了。

我慢慢扶着腰坐起来，看着眼前这个喋喋不休的男人，忽然有点悲凉。

这就是那个跟我过了二十一年的男人啊！

我十九岁孤身来北京工作，没多久认识了他。那时候他刚离婚，比我大了整整十二岁。十九岁的马月，心气儿高着呢。168cm的个子，长腿细腰，脸蛋嫩出水来。走在街头，总有小青年对着我吹口哨。可我谁都不理，我就觉着跟他有话说。

这个男人追起人来，也跟做生意一样执着、坚定。相比南方人太面的性格，我更欣赏他这种直率和果断。他说，“我看上的人，跑不了！”

那时候，他每天准点蹲在我单位门口，等着我下班。冬天怕我手冷，买了烤玉米或红薯，用围巾裹着塞我手里。我就抱着它们，跟他边走边聊，什么都聊，一整晚也不困。他喜欢叫我，我的小把戏，你真好！我就乐呵呵地笑，满心被宠溺的喜悦。

北京大大小小的寺庙我们都逛遍了，红螺寺也去了好几次。每见到一个佛，他都要上去拜一拜。我说你不累啊。他连连摆手，拉着我出了庙门口才悄悄说，我跟菩萨求了咱们姻缘。就怕漏过哪个佛像了，万一人家不高兴，不成全我了怎办？

我看着这个人眼里满是光彩，真是止不住地爱上他了。

那会他刚从国有企业辞职，自己出来单干，什么都没有。我们凑钱在医院旁边租了个门面做餐馆。我是重庆姑娘啊，做得一手好菜，在北京又认识不少餐饮行业的人。我们合计了一晚上，觉得这事能干成，立马就开始行动了。

他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有关系，就跑工商、消防、税务这些手续。我呢，就负责装修、招人、采购。那商铺在小区一楼，装修免不得扰民。刚动工就有人搂着一捆绳子跑过来跟我说，你们要装修我就吊死在你家店门口，老子神经衰弱受不得这个闹腾！

我就挨家挨户上门跟人解释陪笑，送小礼物，好说歹说，总算把铺面开起来了。那是1998年，我们店铺每天的平均流水就有几千块，算是赚到了创业的第一桶金。

餐厅虽然生意不错，但我一直想着再去深造进修一下。二十一岁那年，我重新捧起课本复习，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我跟他说，餐馆我没法继续看着了，我得回学校念书了。在我上学的第二学期，他把餐馆转让了，靠中间吃点租金。他说，做餐馆太累了，他准备开一家文化公司。

餐厅的一碗一筷都是我劳神费力办起来的，就这么放弃了，我觉着有点可惜。但是没办法，我得上学啊，他想做文化公司，那就做吧！

读书那几年，我住学校宿舍，他就在学校附近租了个一室一厅，周末的时候我就过去他那，两个人整天腻歪在一起。亲不够，抱不够，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大学最后一学期，我怀孕了。到底是要孩子还是坚持完成学业，我想了几个晚上。最后心一横，都要了。如果学校因此开除我了，那我也认了。此前，我们也有过两次意外怀孕，但是条件不成熟，一来我还在上学，二来也没钱。我们还租着三十平的小房子住呢！

可这次，我都快二十五了，在当时也算是大龄女青年了。我想要这个孩子。

前夫说，那你就生嘛，生下来我们一起养，还怕养不活他。

说起来，我们这也算奉子成婚吧？

在他之前，我也没谈过恋爱。什么都不懂。我父母都是非常开明的人，并没有因为他离过婚、比我大十几岁就因此反对什么。只是我妈在见过他后，有些担忧地跟我说了句，这人看着脾性大，怕你以后日子不好过。

我那会年纪小呀，满心满眼都是爱情，哪里听得下去这话。后来仔细回想，倒也不是完全无知无觉。那时候，我经常过去他文化公司开会，帮忙做事。有一次，助理小姑娘端给他的茶水太烫，他一抬手就给连杯带水砸人身上，骂了十多分钟，最后还是我拉走了小姑娘。公司十多个员工，没有谁没挨过他骂。但他跟我恋爱的那六七年，一次火都没发过。现在想想，他也是蛮能忍的。

谁想到，一结了婚，那些对着外人的脾气，就全转到我身上来了。婚前他会怜惜地说，马月啊，你年纪轻轻就跟了我，啥苦头都跟着吃，懂事又听话，我会对你好的。后来，结婚证一拿，孩子也出生了。他陡然有种农奴翻身把歌唱的神气来，说我一重庆小地方的女孩，高攀了他这个北京土著。

眼下，他拿出急不可待的神色来，一遍遍催促我：你不是成心不想跟我过了么？那咱们赶紧离吧，可别耽误彼此找幸福了。

他从客厅这头走到那头，将我的东西一件件取了，扔在地板上，用挑衅的眼神看着我。那个木雕，是我们一起去东南亚旅行时候买的，那幅画，是我朋友在我们搬新家时送的，还有那个茶饼，是我妈寄过来给我的，她记着我喜欢喝黑茶。想起我妈，心里一阵疼，我真是愧对她。

孩子快两岁时候，我们终于凑够首付买了新房。当时我妈过来帮我带孩子，跟着我们一起搬家忙活。那次，他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对我妈说：“你，给我过来一下。”当时有四个小时工都在客厅搞卫生，搬东西，我妈也在擦桌子。小时工还以为在叫他呢。那语气可不像在叫岳母娘。他手指着我妈，又说了一遍，“你过来一下。”

我妈慢慢转过身，手里还拿着抹布，看着我，没说话。

当时我抱着孩子站在一旁，跟被锤子裹着布，闷敲了一记似的。第二天一早，我妈就回老家了。

回到现在。我说，你也别扔了，这些东西我不要了。

他把离婚协议拿给我，说那你签吧！看样子他一晚上没睡，都在拟这份协议。我看上面写着，公司归他，我们现在的住房归他，车子归他，两个铺面给我，其中一个还在还贷，每个月一万多。

他说，条件就是这么个条件，孩子抚养费、教育费，咱们一人出一半，毕竟我也把房产分给你了，是吧？

我点点头，二话没说，拿着笔就签了。他愣了，说哎你看看吧，你看都没看，可别后悔。我说不用看了，只要能跟你离婚就成。

我想得很清楚了，想了十年了。

我们的孩子已经上初二了。即使我这些年刻意隐忍避让，他还是目睹了不少次大人之间的争吵甚至打闹。有次他跟美国外教老师在楼上上课，前夫又为了一件小事，把家里的花瓶砸了，声音特别大。我冷笑，你要是个爷们，就别净捡些便宜的砸，你去砸冰箱，砸电视机，砸音响啊，扔个杯子花瓶算什么！

他一拳头砸了过来。

第二天，外教老师就辞职了，什么都没说。我当然知道怎么回事，也没挽留，就是为孩子难过。

对我们离婚这个事，孩子看得挺开。他的好几个同学，父母都是离异的。偶尔双方带着各自的伴侣过来看孩子，彼此有说有笑，他还会羡慕呢！

我跟他说，爸妈离婚不是因为你的原因，而是各自的生活方向不一样了。我们跟以前一样爱你，你放心。

儿子很懂事地点头，说你处理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给孩子做完了心理建设，我们一起去民政局办手续。受理的工作人员是个中年女性。她看了看审核资料，问我们离婚的原因。

我说，感情破裂。

他说，她不像个老婆。

工作人员笑了，合上资料，像看着两个闹别扭的孩子似的。

她说，你们这当离婚儿戏呢？两个人先回去好好冷静冷静。

我说，我们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我非常冷静。

但是对方不听啊。“你们一没家暴，二没赌博吸毒，三没出轨的，孩子还在上学，有什么必要非离婚不可呢？”

我怎么跟她解释呢。那些砸碎的瓶瓶罐罐，那些话里话外的居高临下，那道永远刻在手上的疤痕，还有我妈看着我时无声的眼神......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离婚哪里是一时兴起的冲动，都是积蓄已久的情绪，再也忍不下去了哦。

但她不听。她把审核资料扔一边，苦口婆心调解了一个多小时，理由无非是两个人一起生活难免有摩擦，应该互相体谅，你作为妻子也要理解丈夫的需求，况且你也没工作，没有收入，你一个人怎么抚养孩子。你们孩子马上就要中考了，不要因为你们的事影响孩子学习啊。

总而言之，一个“完整”的家，对孩子来说是最重要的。

前夫仿佛找到了知音，开始跟工作人员数落我的不是，最后的画面变成了一场对我这个不合格的妻子的声讨会。

婚到底没离成。

工作人员说，你们回去冷静一个月吧，等想清楚了，还是觉得非离不可，再过来。对了，这位女士，你要多为孩子考虑啊！

他似乎并没有为这个结果恼火，一路都在质问我：马月，我这些年可没亏待你啊，这个家哪样不是我一点点挣回来的？孩子不是我出钱费力带大的？我累死累活，好好养着你们娘儿俩，你到底有什么不满？

我的不满，真的很多啊！

孩子三岁之前，他都没给儿子换过一块尿布。高兴的时候过来抱着逗乐一下，享受当爸爸的感觉。孩子一哭闹就跟我抱怨，你怎么不去哄一下，吵死了。我没一个晚上能睡个全觉的，大把大把的脱发。好不容易等孩子上了幼儿园，我想去上班，可工作根本没得选。下班就小跑着往家赶，要去接孩子，要回家做饭啊。可即使这样，我挣的钱也只能养活自己。

别人上班也就八个小时，我下班了还有十四个小时。实在太累了，赶上孩子哭闹不停，我忍不住抱着孩子一起哭。

他怎么说的，他说孩子是你自己坚持要生的，你怨谁？

后来，我寻思还是要自己做事。

当时我手头有五万的积蓄，又找他借了五万，开了一个珠宝店。我还抽空学习，考了个珠宝鉴定师证书。眼看着生意一点点好起来——我这人性格外放，天生是个销售的料子！没多久我就把店开进了商场，收入一下多了不少。

可孩子转眼就上小学了。接送孩子、辅导功课得有人做呀。单是车程，来回就得两个小时，而且他们放学时间也不定，有时候是下午两点，有时候是下午四点、甚至五点。我说要不请个阿姨接送孩子吧，开店跟带孩子是没法兼顾的。

阿姨接送孩子不到一个礼拜，就被辞退了。那天，孩子放学回来路上吵着要吃炸鸡。阿姨拗不过他，就买了两个炸鸡腿给他。当晚孩子就肚子疼，上吐下泻，最后面色苍白地被送进医院。一直到下半夜，他才缓过来，躺在病床上沉睡，小脸蛋煞白。我拉着孩子的手，心疼得不行。前夫扯开我的手，拽着我到医院走廊，把孩子病历扔我脸上：“马月，有你这样当妈的吗？这些年我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你要去当女强人，你想去证明自己，可以！那当初你就不该生下这个孩子！现在他病成这样，你问问自己，是不是你的责任！

我捂住脸，蹲下去哭得不能自已。孩子受罪我更心疼啊，原本就愧疚自己工作忙，陪他的时间少，现在被他这么一说，想到孩子哭着跟我喊疼，我心都在滴血，觉得自己是个太不称职的妈妈了。

他沉默了一会，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拿纸巾给我擦了擦，说“你去把店关了，我现在挣的钱够家用了，你要觉得闲着没事干，送完孩子就来我公司帮忙，自家的公司，你随时能接送孩子，多好。”

孩子出院后，我就把店关了。

在他公司，我什么都干。大到跟人谈合作，小到茶水间买什么式样的杯子。什么事都可以找我。可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在公司时候我是他助理，回到家我是他老婆，孩子的妈妈，司机，保姆......

我的二十四小时，都在工作。

但是没人看得到我的劳动付出。

他说，你想干就干，不想干就回家睡觉，陪孩子呗。怎么高兴就怎么来，我对你又没啥要求。这样不挺好的吗？

当个好妈妈，就像一个紧箍咒，时不时在我想做自己的时候，冒出来狠狠勒住我的心。渐渐的，我也把这个事埋进心底了。这几年的日常开支都是他转账给我，我在公司上班没有工资。公司账上有多少钱，他有多少存款，我完全不知道。家里的房子、铺面、车、都在他名下。我以为，就算没爱情了，也有一份亲情在，能这么一直过下去。

我真是高估了自己的耐性。

回到家，我把自己所有的衣物收拾出来。二十一年，三个大箱子，两个背包，以及兜里仅剩的两千块，全在这了。我决定搬出去住。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婚，再住一起，免不得尴尬，更别提冷静了。当时为了陪孩子上学，在他学校附近租了个小两居，还有半年的时间，足够我找工作过渡了。

现在回想一下，假如当时我们能在民政局顺顺利利地办了离婚手续，我真的会感激老天待我马月不薄，这二十多年的缘分，至少留了个体面。

谁能想到呢，这冷静期间，能出这么多事，甚至让我付出三年时间、上百万的代价呢。

搬出去的第二天，我就投了简历开始找工作。我马上就四十一岁了，大学学的是金融专业，还有一个珠宝鉴定师证书，在文化公司打了七八年杂，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管他呢，现在只要有一个班让我上，能养活自己，我就满足了。

我没料到自己在职场上竟然这么没市场。等待是漫长的。我的钱就快要告罄了。没办法啦，我只好厚着脸皮去求我的朋友们。我兜里只有几百块了，我还装，说想找点事情做，充实一下生活。人人都当我开玩笑，你老公都挣了好几套房产了。你们住着两百多平的小洋楼。充啥不好充苦头吃！

我不是个虚荣的人。我是抹不开。我本来是想说：求求你们给我个事做吧！我实在是没钱啦！

但我没好意思说出来。

最后是我的国学老师，看出了我的窘迫，他什么也没问，就让我过来给他当助理，五千块一个月。我当场就答应了，差点没感激得眼红落泪。

这个老师六十多岁了，是个退休的老教授，平时一个人住，爱养点花花草草，给人讲讲课，性子极好，我们都很尊重他。但我上班不到一个星期，就听到风言风语传来。前夫给我们共同的好友都打了个电话，说我跟国学老师有一腿，都上他家给他做饭呢，他有苦难言！

我肺都气炸了，赶去给国学老师道歉。他大半辈子清誉，因为我跟前夫之间这点破事被污了，是我对不住他。等去了老师工作室，刚进门口，我就听到前夫的声音，他逼着老教授辞退我呢。

老教授说，我不能辞退马月。第一，马月她需要这份工作，为什么需要，你比我清楚；第二我也需要马月帮我做事，她做得挺好，我没理由辞退她。

前夫冷笑，她做得不错？是把你伺候得好吧——

我冲进去，端起桌上的杯子往他脸上一泼。你该洗洗嘴了，这么恶臭！

这下，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在闹离婚了。谁也不敢帮我。虽然国学老师没有辞退我的意思，我也不敢连累他老人家了。我连去超市收银都不行。不是我不行，是我现在去哪上班，他都会找过来闹事。尽管不是我的错，可没人敢用我了。

我问他，你这又是何苦？大家好聚好散不行吗？

他说，马月，你闹够了没有？闹够了就回家吧。

我笑了，你当我这是在闹呢？我是要跟你离婚啊。

他说，不离了。我冷静了下，觉得只要你认个错，我就原谅你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看着这个人，真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相伴二十一年，我太了解他了，他却从来不了解我。

我约他去我们曾经开餐馆的附近吃饭。我没有什么旧情可留恋了，只期望这个地方能勾起他一点回忆，念些旧情，别再折磨我了。

那顿饭，吃了三个小时，我把这二十多年想说的、不想说的统统倒出来。说到难过的时候，我还流泪了。我是为自己哭呢！

他说，既然你铁了心，那就离婚吧。协议还是按之前的。公司账上没钱，现在装修还欠了十几万的装修款没付呢，你到时得出一半钱养孩子。另外呢，公司法人名字写的你，有些合同之类还得你签字，到时你签些空白档在公司，不然我还得一趟趟麻烦你。

我说好！现在只求离婚，其它都不算什么事。

他看了我一眼，带着幽怨。马月，你现在就像要割痔疮一样急于摆脱我！

这次约谈后，我们再次去到民政局，终于办好手续。

来的时候，是他开车载我来的，走的时候，我就不坐他的车了。我去坐地铁。他把车窗摇下来，跟我说，你先别跟我妈他们说啊。

我这时候心情好，人也轻松，他说什么都好。行啊，反正离婚了，那都是你自己家的事了，你自己处理就好了。

结果，我还没上地铁，就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她问，你离婚了？

我说，是啊，他告诉你的？

妈妈问，你现在心情怎么样？

我笑了，挺好的啊，没事。

妈妈说，那就好，照顾好你自己跟孩子。

等我到了家，不多会，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是我前夫。

他上上下下打量我住的房子，又想从我脸上找出点悲戚来。我穿了一套亚麻的家居服，正坐地上剥莲子吃。做姑娘的时候，我最爱坐地毯上吃东西了，但是他见不得我这个样子，说像个乡下人！现在我可自由了。

前夫问，马月，你知道错了吗？

我愣了，接着哈哈哈大笑起来。您可病得不轻，赶紧回去吧你！

他说，你看看你自己，现在像个什么样子？不人不鬼，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跟我闹，闹得所有人都知道！

我关上门。对不起，马月已经不是当年你那个听话的小把戏了。十九岁我不懂事，现在四十岁了，我还不懂事吗？

他在外面敲门，狠话软话都说尽了，我没理他。

走的时候，他撂下一句话，“马月，你可别后悔，我会再给你一次机会，不然你等着好看吧！”

后来他又找过我很多次，发信息，打电话，内容无非是，你想明白了没有，想明白了，自己回来认个错，咱们复婚。我只要你乖乖听话，其它都好说！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至今都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爱他了啊！

没多久，我经朋友介绍，进了剧组，开始工作，经常是出差一两个月甚至半年不能回来。我唯一想念的就是儿子。现在他也大了，开始有了自己的生活跟交际圈。我们每隔几天都会视频电话一次。孩子会跟我说说他的学习生活，我也会讲讲自己在剧组的趣事。

有一次，我在海南跟组，前夫打电话过来，我没接。过了一会，他发信息给我，房子还没过户呢，我给你把名字改过来吧！

我分到的两个铺面，一个需要月供一万多，一个可以收租，刚好互相抵消，但户主名字一直没改过来。我没怎么在意这事。朋友提醒我，避免意外，还是赶紧过户吧。我就把房产证寄给他去办理过户了。

等我出差回来后，他也没说办好过户了，也没把房产证给我，甚至连个信息都没有了。我倒乐得他终于不来打扰我了。周末的时候，我约了孩子出来逛街。这时候，我发现孩子在他那住了一个暑假后完全变样了。

我从小带到大的孩子啊，竟然支支吾吾不愿意出来见我。好不容易哄出来了，也不肯我拉他的手，走路上也隔着我远远的。整个身体都写着排斥两个字。

我心寒了，妈妈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儿子甩开我的手，爸爸说了，你一辈子靠人养。小时候外公养，长大了老爸养，老了还得我来养。从小到大都是我爸给我钱，你给我什么了。噢，对了，身上这套衣服是你买的。

我呆立在原地，看着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种感觉，就是挖心！

我想，这房产，我非得要回来不可了！不然孩子真以为他妈妈一辈子就是个不事生产的废物。

前夫似乎早就在等着我的电话，他提出复婚，不然房产证不给我。我实在不愿意让孩子看到我们撕开脸面的丑陋样子，希望他看在孩子份上，适可而止。

他得意了，马月你早些听话多好，你只要认识到自己错误，我随时等你回来！

我们之间，已经无法沟通了。

眼看着一年就快过去了，我决定正式起诉他。

在法庭上，他拿出了一份我从未见过的补充协议。上面写着，我愿意将两处房产无偿赠予他。此外，我还有价值六百万的珠宝一个人拿走了，经过协商，我同意分一半给他，时间为一年后。这份协议如果生效的话，相当于我一分钱都没有，还要再给他三百万。

我说，这不是我签的，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这些协议。

最后法院拿协议去做了两次笔迹鉴定，有一次鉴定说是我的。

我猛然想起离婚时，他让我签下的数张空白纸。原来，这一步早就在他计划中啊。看着这个在法庭上侃侃而谈的男人，我发现自己对他还是有感觉，恶心的感觉。

我找父母、朋友借钱，请了律师，拒绝了和议，决定起诉到底。这个事对我来说，已经不仅仅关乎财产了。这期间，很多人劝我，何必为了这么小的事情闹成这样，两个人和好，房子还是你的，不好吗？

大概这也是前夫计划中的吧？看着我一步步走上绝路，站在悬崖口，等着我回头跪下认错，继续做那个言听计从的“好妻子”。

可我已经不是那个十九岁的马月了。

这份协议的不合理处太多，两次笔迹鉴定的结果也不一样，按理法院早就应该判了，可是整整拖了两年，依旧没有结果。前夫甚至对着法官叫嚣，你敢判，你判了我出门就开车撞死你。

我求诉无门，只好去信访办。天天等，一等就是一个月，就是找不到人。打电话，要么占线要么打不通，就这么生生耗着，直到碰到一个老信访办员工过来办事，才正式受理了我这事。

他安排我跟法官见面，我哇哇哭，你们这样不是欺负我么？

法官说法律是很公正公平的，没人会欺负你。但是吧，夫妻之间事情说不清，没准是你被他哄高兴，当时签了，自己不认账了？

最后开了合议庭，三个法官一起审。前夫还专门洋洋洒洒写了一篇一万多字的申诉书。在法庭上有理有据的表达自己观点。可笑，这些婚前的优点，此刻都能把我气到心梗。最后法院判下来，两处房产归我，如果他不配合，将会强制执行。

前夫当然不服了，于是继续上诉。

我整个人绷着弦，紧张得跟要上战场的战士一样。那段时间吃不好、睡不好，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父母都说我魔怔了，为了两套房子不值得。他们不知道，我到底争的是什么呀！

这案子打到中院，如果中院有怀疑，会驳回去重审，我就没法翻身了。晚上做噩梦，我都会听到他狰狞大笑着说，马月，你看你，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快跟我认错吧！我醒来惊得一身冷汗。

我想到未来，哪怕孩子为了钱，给我打电话说，妈我没生活费了，我也能跟他有些联系，不然呢？孩子会以为他妈妈就是个寄生虫！

这一次，我找了专攻离婚诉讼案的顶尖律师，收费三十多万。这些钱都是我找家里借的。这已经是第三年了。老天有眼，在法庭上我发现，他出示的协议，两张复印件的日期修改笔迹不一样。

“补充协议是不是你一份我一份？你只有一份，所以出示给法官和我们的，都是你这一份复印的，对不对？但是，你给我的这份日期2014年，跟给到法官的那份，笔迹是不一样的！

为什么？因为当时你骗我签写空白文档的时间是2013年，补充协议是2014年，你把3改成了4，你改了几份，还拿了不同版本的伪证去复印，所以我们拿到手里的复印件，才会不一样。

我请各位法官大人想想，除了笔迹修改的疑点之外，这份协议有多么不合理。我今年四十三岁，马上就四十四了，我上有老下有小，没有收入来源，没有住房，还要负责孩子的教育费，我怎么可能会将自己的房产无偿赠予他，这两年我都在剧组打工，自己租房住，我怎么可能在自己身无分文的时候，还要给他几百万？如果当初我持有珠宝，早就跟他分了，又怎么会在离婚后自己私自藏起来，承诺一年后分给他？”

前夫像不认识似的看着我，大概他从未听过我这么硬气地说话。

中院最终判下来，他败诉了。

而我前前后后，耗费了近百万、整整三年的时间，找了无数的关系，一次次心力交瘁又重新振作，才跟他把这场婚姻彻底割裂清楚。

在那之后，我换了手机号码。跟他再无瓜葛。儿子现在美国上大学，我依旧在剧组打工，如今已经做到生活制片主任的位置了，我的收入勉强够给孩子上学、自己租房、还房贷，虽然有些紧张，但每天都很开心。

我马月，终于知道自己是谁，我在做什么了。

年轻的时候，我看过书上有一句话，说结婚是一场赌博，坚持到底，你就赢了。现在看，这句话只有前半部分才是对的。有些人坚持到底，也是输了，有些人中途离场，也可能赢了。还有两年，孩子就大学毕业了，我可能还是会继续跟剧组吧，人活着总是要做点事的呀！

本文首发于“不可思议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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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访人 | 马月（化名）

年龄 | 47

职业 | 制片主任

采写人 | 欧阳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