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贝尔尼尼
在我终于可以呼吸均匀地面对文艺复兴时代那些安详的裸体女神以后,依然会不由自主地盯着特蕾莎修女迷狂微张的双唇,任由血液向小腹下面聚集。
古典绘画里,像老头偷窥苏珊娜洗澡这种题材如此流行,其中少不了大画家和他们那些达官显贵赞助者们的恶趣味。但用高潮时候的姿态和表情,来表现一个封圣修女的天启时刻,是不是有点儿过了。
贝尔尼尼是个什么样的天才?他如何成为那个被称为巴洛克的风格的一张名片?
用一个字形容贝尔尼尼,是“火”。他是罗马最炙手可热的雕刻家和建筑师,他有提剑追砍亲弟弟的暴躁脾气,他在青春期时为了刻出圣劳伦佐受火刑时的表情,用自己的身体去感受炭火的灼烧,甚至喜欢上了这种痛并快乐的感觉。他写实的风格前无古人,凝固情感的手段后无来者。他不给雇员应得的认可和公众名声,把一切荣耀聚敛在自己名下。他搞砸了圣彼得的钟楼项目,又靠不世出的天才东山再起。他找手下人的老婆当情妇,发现情妇和自己弟弟有一腿以后,亲自去捉奸,再派人去毁容报复情妇,竟然靠权贵的庇护毫发无损。看他为情妇雕的胸像,是个独立、有个性、性感的女子,远不同于那些千篇一律浅浅微笑的缪斯。他还是个画家,剧作家,演员。向教皇展示新建成的四河喷泉,他介绍一番以后说咱这喷泉现在还没有水,在教皇失望转身的时候,突然按动机关,岩石中骤然喷涌出万股清泉,宛如交响乐团指挥棒落下,宏大的序曲冲向天际。
贝尔尼尼是米开朗基罗之后最伟大的雕刻大师。所谓大师,是扩展规则、开宗立派的人物。贝尔尼尼之前,画家和雕刻家互相瞧不上。众所周知,米开朗基罗对绘画厌恶和不屑一顾。画家认为以石头为素材的雕刻,材料坚硬,色彩单一,对于还原自然这件事儿,无法和画布上的光影色彩一较短长。雕刻家反驳说雕刻的任务从来都是编辑而不是模仿,他们要从石头里还原出比自然更纯粹的美,更何况三维的石刻先天比绘画多了一个维度。贝尔尼尼说,谁说不能在石头上做最细腻的表达,给你们看看如何刻出双眸里的微光。
巴洛克是什么?豪放大气,华丽绚烂,冲动浓烈,元气满满。看建筑史记住了巴洛克时代一个叫Borromini的建筑大师,他设计的立面像波浪一样翻滚,奇特飘逸。Borromini和Bernini师出同门,一时瑜亮,终于败下阵来,竟然到了厌世自杀的地步。文人相轻,一山不容二虎,可能是常态,但像巴洛克时期的罗马这样,厮杀到如此惨烈的程度恐怕也不多见。卡拉瓦乔用下三滥的手段侮辱诋毁同行,以至于对簿公堂。道德和才气本不相关,倒是才气带来的特权和欲望需要超凡的道德水准才能压制得住吧。
回到The Ecstasy of St. Teresa,贝尔尼尼对圣特雷莎性高潮式的表达,并不是他的凭空想象。特雷莎不是一个久远传说里的圣女,贝尔尼尼出生的时候,修女才去世十六个年头。她是一个天主教神学家,改革家,修会领导者,去世四十年后被教皇封圣,后来又被追封为“圣师”,一个教廷颁给本教杰出神学理论家的封号。在西班牙国家守护圣人的挑选里,特雷莎惜败给贵为耶稣十二使徒之一的圣詹姆斯。她出身殷实家庭,青春期自由散漫,物欲横流,被失望的虔诚老爸要求结婚或者进修道院。感觉婚姻的束缚尤甚于修道院,特雷莎选择了进修的人生道路,终于经历了一些天启时刻以后虔诚皈依。她是个出色的写作者,详细生动的描写了被主降临以后的狂喜状态,正是这些描写给了贝尔尼尼雕塑的设计灵感。
修女说一个美丽的天使手持金枪,枪头似火,刺中了我的心脏,贯穿了我的身体。天使拔出了枪,也掏空了我的身体,留在身体里的只有如火焚身般的爱意。疼痛是如此强烈,我忍不住反复呻吟。伴随疼痛而来的强烈快感如此甜蜜,以至于我希望它永远不要停止。我的灵魂感到了无上的满足,这是精神而不是身体的痛,但我的身体也完全沉浸其中。
这基本是逐句的翻译,如此露骨的文字可以直接放到情色文学里。贝尔尼尼没有辜负这些纤毫毕现的心理描写,他选择了修女狂喜的一刻,微闭的双目,微张的双唇,垂下的小腿,绷紧的脚趾,用尽全力又全无力气,极力挣扎又极度享受,翻滚的修衣表达着滚烫的情绪。在她之上,天使单手执利箭,另一手轻掀修女的衣角,歪头微笑地看着迷离狂喜的圣徒。
我不能想象十七世纪的罗马人如何在教堂里面对这样一件作品。也许像Schama在书里所说,当时的人对于天启时刻灵与肉共同升天的接受度远高于现代人。Schama还引用了当时一个法国艺术鉴赏家的话:If that’s divine love, I know all about it。很多人对于这种戳穿皇帝新装的话会暗自一笑,他们可能在没有神参与的情况下,感受或者见证过这种感觉。但是,有几个人能把这种感觉凝结成三维的实体,在几百年时间里,不断震撼、挑战、挑逗有幸见到她的观者呢?
只有贝尔尼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