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人是怎么画剖面的
搬运一点从别人文章里看来的知识。
最近由于课程论文的需要看了几篇关于绘图,特别是剖面绘图的历史发展的文章,最主要的一篇参考是Wolfgang Lotz的关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两种不同的剖面绘图,即无透视的正交剖面(orthogonal section/parallel projection)和剖透视(perspective section)的讨论。Lotz 提出的很有趣的论点是,绘图方式以一种不显见的方式影响了人们对于空间的感知从而影响了设计。而Robin Evans在他的关于18世纪展开面绘图的的文章中提到,他深受Lotz这一研究的启发,该文章中他也是在探讨绘图技法和设计直接的某种隐约的关系。——我这里想说的就是,既然大家都觉得绘图和设计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那么我们就稍微花点时间看看以前大家都是怎么画图的。下面的内容主要参考了以下几篇文献,文中我就不一一标出了。插图如未说明也是来自这几篇文章(它们部分可以在网上下载或阅读到)。
1 Wolfgang Lotz, Studies in Italian Renaissance Architecture (Cambridge, Mass: MIT Press, 1977).
德语版 Das Raumbild in der italienischen Architekturzeichnung der Renaissance
https://journals.ub.uni-heidelberg.de/index.php/mkhi/article/view/41589
2 Jacques Guillerme, Hélène Vérin, and Stephen Sartarelli, ‘The Archaeology of Section’, Perspecta, 25 (1989), 226–57 https://doi.org/10.2307/1567147
3 Klaus Jan Philipp, ‘Die Imagination Des Realen: Eine Kurze Geschichte Der Architekturzeichnung’, Schriften der Bauhaus-Universität Weimar - 120/21, 2008
https://e-pub.uni-weimar.de/opus4/frontdoor/index/index/docId/1320
4 Alberto Pérez-Gómez, ‘The Historical Context of Contemporary Architectural Representation’, in Persistent Modelling: Extending the Role of Architectural Representation (Abingdon Oxon England: Routledge, 2012)
5 Andri Gerber, Metageschichte Der Architektur (transcript Verlag, 2014)
建筑绘图,即将三维的建筑表达在二维的纸面上这么一件事,可以基本上分为用于建造施工的工程图纸,和用于表现的图纸,这个以前和现在也没什么根本区别。前者其实没什么太好争论的,当然是实用性和精确性占了第一位。而人类非常厉害地早在中世纪甚至古代就开始就知道要用平立剖来做工程图纸了!这个到今天也都没什么本质的发展。例如留存下来的最早的中世纪的建筑绘图——圣加仑修道院图纸(St. Galler Klosterplan)——即是一张绘在羊皮纸上平面图,而研究表明,它确实是为了真实的建造而绘制。(图1)

中世纪晚期的著名的建造者(Baumeister) Villard de Honnecourt(约1200-1235)绘制的教堂平面和内外立面以非常简洁抽象的方式展示了对于建造重要的要素。(图2,3)例如图2的平面平面中,拱顶肋线的正投影与那些通常意义上的属于平面的要素——剖到的柱子,墙壁——叠合在了一起。这貌似“不正确”的绘图非常清楚直观的展示了屋顶和下方结构之间的关系,而没有人会将那些拱线误解为什么别的东西。图3被平置在一起的内外立面也是类似,重点展示的是构件的尺寸和在这一视面上的相互关系,而它们在空间上的前后关系,以及建筑的内部空间则不是这一绘图关注的对象。另外可以看到上方那些被淡淡画上波纹状阴影线的地方其实是拱顶的部分了,但是从图上我们根本无法读出拱的形状和空间的深度。中世纪这样抽象的绘图方式与很多因素相关,例如当时设计与施工的分离没有那么的严重,绘图直接就和施工挂钩。同时,绘图工具的限制——羊皮纸,硬金属笔——也使得绘图的简明扼要显得重要。像铅笔,炭笔和纸这样方便的工具是到了文艺复兴才被普遍使用的,才使得绘制复杂的,上了阴影的透视成为可能。


到了中世纪晚期,随着分工的复杂化,就也出现了以用来向业主和外行人展示,而非用于建造的建筑绘图。著名的例子有Strassburg教堂的5号立面图(1343-1371),(图4,5)被认为也许是最早的'效果图'。这张画在羊皮纸上的立面图有4.1米高,82厘米宽,光是尺寸就是非常震撼了,而图上的构件极其纤细,细节繁多,根本就不是能够建造的样子。而效果图传统就此建立,到17,18世纪时发展的尤为繁盛。


其实对于建筑应该用怎样的制图来表现,早在维特鲁威的建筑十书中就有提到。书中谈到,古希腊所称的理念(idea),即作为发展建筑的起始,包含了Ichnographia, Orthographia和Scenographia。前两者现在被翻译为平面(Plan)和立面(Elevation),而第三个则与透视(perspektive)有关。然而后来Daniele Barbaro(1513-1570), Palladio的赞助人,则认为这是一个误读,Perspective与plan和elevation是完全不同的类别,不应属于建筑的idea的一部分,而应该画家和舞台设计者的事儿。他认为正确的词应该是Sciographia, 我们今天将其解读为将建筑剖开以展示其内部的一种绘图,即section(这个词当时是不太被使用的)。然而在当时,这一词应如何被解读,也是争议重重。在词源上,古希腊的skia为阴影,而graphou意为描述,因此这一词与描述阴影有关。Daniele Barbaro据此给出了sciographia应该是怎样的一种图纸的复杂解释,我们这里不提了。然而可以看出的是,与对于平面和立面相对清晰的定义相比 (其实那时的平面与现在的定义也不尽相同,指的是房子的在地面上的足印,而不是现在所认为的水平剖面),这个剖面怎么画可真是个相当麻烦的事情。首先剖开之后内部是透视还是平行投影,画了透视还算不算建筑绘图,如果画透视画什么视角的,是单一灭点还是多个灭点。。。总之是花样繁多,而不同的地区,团体又有着自己的做法。
这里还值得一提的是,为什么是剖面,为什么要通过剖面来表现室内,而不是,比如说单独只画室内?对于这一问题,Guillerme的文章Archaeology of the Section中提出,剖面绘图的发展和成为一种常用的绘图方式和对于古代废墟的研究和绘制有着很大的关系。古代破损的废墟使人们认识到,打破的墙壁可以让人很自然地同时观察到室内和室外,可以在同一张绘图上将两个空间并置(图6)。这使得一些绘图为了展示建筑物的室内而创造了虚假的废墟状态。一个著名的例子是Giulliano da Sangallo绘制的一个在Santa Maria in Cosmedin的圆形神庙和Portumus神庙(图7)。Sangallo将神庙以废墟的形式画出,同时展示了立面,室内的透视,并在下方画出了平面。但事实上这座在Santa Maria in Cosmedin神庙的墙是完整的,其破损是Sangallo虚构出来的。


回到剖面中室内的画法这件事。阿尔伯蒂(1404-1472)给画家和建筑师的职责划清了界限。其《建筑十书》中经常被引用的一段话是这样说的(意译):通过阴影,透视缩短和透视角度等手法来表现是画家的事,而建筑师不应该去关心阴影,而是应该通过绘制平面和用正确的长度和角度来绘制立面和侧面,因为他不希望他的作品被通过虚幻的表象被认知,而是通过正确的比例和尺度(proportio und divisio)。它们可以通过平面正确表现,而在透视图中是变形了,而因此不真实的,它只能作为一种附加的辅助工具。除了平面之外,对于Alberti来说,模型才是真正研究和表现建筑空间的正确工具。而事实在,在十五世纪末之前,大部分较为复杂的室内都是通过模型来设计和展示的,一直到16世纪表现室内的绘图才逐渐多起来,并一定程度上取代模型的功能。当然要提到的是,Alberti说透视图不应属于建筑绘图并非是看不上透视图,而事实正相反,他在《论绘画》将画家置于比建筑师更高一级的地位:“建筑师从画家那里攫取了尖顶饰,柱头,基础,柱子,檐口和其他那些值得赞誉的建筑特征。”也就是说,建筑师的所做的只是将由画家所设想的东西物质化。因而,Alberti是在他的《论绘画》中而不是《建筑十书》中讨论的建筑透视图,因为它是属于画家的任务。在文中,他清楚地描述了人眼视高的中心透视图应该如何绘制的规则。
根据Alberti的这种思想,也就不难理解,而在文艺复兴时期,设计并非是建筑师的专职,很多做建筑设计的人其实是画家出身,而这些人绘画的技能就被自然而然地被运用在了建筑绘画中。所以一点也不奇怪的是,现在所知的最早的根据规则准确绘制的建筑室内透视图就是处于画家之手:一幅Antonio Pisanello (1395-1455) 的有着筒拱的室内(图8),当然与完整的绘画相比,它更像是一个草稿或简单的模式图,不过完全符合了Alberti所描述的那些规则。

然而除了这种人眼视高的,看起来“正确”的透视画法外,文艺复兴时期很常见的还有一种从更高的视平面,以更远的观察距离来绘制透视的方式。在这种绘图中,建筑更像是一个被从外部观看的物体,其确切的尺寸很难被感知到。这种视角被很经常地用于绘制一些中心式的建筑。这种视角的使用在Filarete(1400-1469)的《论建筑(Treatise on Architecture)》(1460-1464)中的绘图就初见端倪。例如他的House of Virtues——一个有着中心楼梯和围绕着它的两圈廊子的建筑——的绘图(图9)。这幅图很好地展示了建筑师的意图和对绘图正确性的追求之间的关系。该图从较高视点绘制,以便在没有过大变形的情况下展示全貌,同廊子被以剖开的形式展示而中间的楼梯塔却没有。同时被剖掉的那一部分的外轮廓在被在地平面上标记了出来,以表明建筑被剖开的状态,这种做法等下在许多其他的建筑绘图中也会看到(比如Palladio就很喜欢这么画)。这里的透视大概也不怎么正确,不过还是不影响人们理解整个建筑的组织。另一个例子,还是该书中的一幅Sforzinda市场的绘图(图10),室外和室内部分采用了明显不同的透视高度和角度。这里一方面可以看出单一灭点透视对于表现复杂的,大尺度的场景的无能为力,另一方面Filarete并不拘泥于绘图的”正确性“和系统性,而是比较随性地去选择绘图的方式。而这放到Alberti那里就当然不该是建筑师干的事情了,因为完全是扭曲了建筑的比例和尺寸。


这种高视点的透视绘图是在Leonardo da Vinci(1452-1519)那里被更加系统性地使用的。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在Codex Atlanticus(约1490)中的一幅绘有一个中心性建筑的剖透视和室外透视的图。(图11)同样的,剖掉部分的平面轮廓也被画了出来。

剖面绘图在文艺复兴时期的发展很大程度上与St Peter教堂建设的团队有关,下面先后出场的人物都是与这一项目相关的建筑师。Bramante(1444-1514)的圈子也是采用了从一个抬高的视点去绘制室内透视的方式。例如在收录Bramante追随者的绘图的图集Codex Coner中图纸 (图12,13), 剖切面被通过地面的线和墙剖面清晰地表明了出来,同时绘图视点的高低也根据不同的建筑有所不同。例如下面这张Tempietto是以略高于人视点绘制的,而Pantheon的室内透视则是从高的多的位置观察到的。当然相同的是人明显感到自己是处于这一剖切面之外去观看的。而对于这种画家式的透视表达和将观者置于画外的做法,Lotz联系到了Bramante的著名的Santa Maria presso San Satiro的设计(图14). 这里,由于空间的限制无法在教堂尽端布置正常的半圆形凹室,Bramante于是将透视图样绘制到了被压缩的凹室墙壁和天花上,以造成一个正常尺寸的凹室的错觉。当然,该空间可以这样模拟的前提是,这是一个仅由墙面围成的空间,而不像Leonardo那幅画里所画的那样的具有柱廊的多层次的空间,而这一错觉成立的前提是,观者是在远离这一"剖切面”的中心位置来观察的。一点透视的表现方式同时也使得建筑师倾向于地基于这一特定的透视去进行设计。Bramante的Tempietto就是这样的例子,在其中心轴线上,观者可以站在它前面通过打开的门看到祭坛和圣徒的雕像,而如果移动开来就无法享受到建筑师设计的这种效果了。



而在St Peter教堂的建造者当中,比Bramante稍晚一些的Peruzzi(1481-1536)则采用了完全不同的绘图方式去表现其St. Peter的设计(图15)。可以看到,这张图中并没有非常明确的单一透视灭点,很多部分更接近一个平行投影,但又有很多的地方是带有透视的。

而图16这张Giuliano da Sangallo的St. Peter的设计的图纸则几乎完全是平行投影了,仅有中间的筒拱部分为了表现侧墙而绘制了透视。(顶部的拱和窗户部分究竟是透视还是本来墙就是斜切的不太确定。) 在这样的多点透视中,观者与建筑的关系变得与Bramante的绘图中不同。人进入了房子内部,并在其中移动。

多点至平行透视发发展大概在很大程度上与设计和建造像st. Peter这样复杂的大型建筑有关,一点透视很难表现室内的全部,而透视缩短也使得正确的尺寸难以被传达,这在复杂的分工情况下是不可行的。平行投影的完善发展最终是由Raphael以及他的助手Antonio da Sangallo实现的。Raphael在Bramante之后成为的St. Peter的建筑师。在他于1519年写给教皇Leo X的信中谈到了建筑图纸应包括平面,立面(用于表现外部),剖面(用于表现内部),并且它们都应当由平行投影的方式绘制,用正确的尺寸。而墙面的弧形凹进不应该在立面剖面上通过缩短来表现,因为这样就不是正确的尺寸了。这需要阅读者通过平面立面剖面的相互比较来理解。Raffael作为一个画家有这样高度的认知真是相当厉害。
当然这一转变并非一下子实现的,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处于过度阶段的图纸,多以多点透视的方式来绘制。可以想象,完全的平行投影对于建筑表现的抽象,以及它对于表现内部空间的弱势并非那样容易被接受。例如Peruzzi就也实验过非常接近后来的轴测的图的绘图方式(图17),但在这里是仍然在水平方向有透视缩短的。在这里,平面和立面被真正地结合了起来,并且还表现了建造过程中的一个状态。

现存的图纸表明,Antonio da Sangallo是首先系统性地使用平行投影的剖面来表现室内的建筑师 (图 18)。在文艺复兴时期的重要建筑师当中,Antonio Sangallo是唯一一个匠人出身的。不像是Bramante, Raphael,Peruzzi这些人都是从画家出道。因而他更容易接受这种精确的工程制图方式也是顺理成章。

在此之后,透视和平行投影的表现方式在直到18世纪末都是并行地被使用的。例如之后的Androuet Du Cerceau, Fischer von Erlach。而平行投影的画法则受到Palladio的青睐,他的建筑四书中的图纸都是以这种方式绘制的,奠定了这种画法作为不可或缺的建筑图纸的地位。在具体的表达上,将立面和内部剖面拼贴在一张图上的方式也很是流行(图19),另外Palladio再次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图20)。


而到了17,18世纪,随着建筑教育的学院化,平行投影的剖面取得了更加“正统”的地位,成为学生竞赛,考试的正规表达方式,也就出现了那种被渲染地非常华丽的剖面图(图21)。平行投影的剖面通常都需要被打上阴影,不然就很难表现深度。通常的默认设定是光线来自左侧,而阴影的形状则是基于房子是真的就被剖开了一半而模式化绘制的,例如本该是没有光线的地下室在剖面上也是会被照亮的。而由于基于几何原理的正确绘制阴影的技法sciography的发展,图纸中的阴影都能够被准确的绘制出来。

18世纪时古代废墟热,非常流行绘制废墟的剖面,以及废墟式的剖面——即将新的建筑设计也画成废墟的样子,以符合当时的审美标准。在准确的剖面基础上,用水彩添加上砖的裂缝,做旧的肌理,丛生的杂草。有代表性的建筑师例如Sir William Chamers(1723-1796), Soufflot le Romain等(图22)。这种类型的作品本身也变成了很受欢迎的商品,被收藏或卖给游客,不少建筑师也靠画这种图来赚钱。

说到这里是不是感觉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剖面绘图发展的起点——废墟?然而建筑师的营生又拓展了一步,建筑表现图不仅仅是为了表现建筑,说服业主用;而是被添加了并不属于建筑的内容,而变成了独立于建筑之外的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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