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研纪念：复试前提交的个人陈述

按：上一篇日记之后，得到了很多友邻的关注，也回复了许多天豆邮，第一次较为模糊地意识到这一路有着多少素心努力的同行者，也更加清楚了自己身上的种种不足。虽然竞争总是非常激烈，但若把大家放回茫茫人海，却也都是极为珍贵的无数的少数人。“你们是世上的盐。盐若失了味，怎能叫它再咸呢？以后无用，不过丢在外面，被人践踏了。” 无论大家做出怎样的人生选择，我都真诚地祝福你们可以坚定地走下去，因为自始至终相信文学，相信人心，也相信我最喜欢的Middlemarch里的Mary Garth，记得她说：“我觉得，不能选择一条道路坚决走到底，这才是真正可悲的。” 而在这里把自己仅有的一些经验写出来，一方面是为了留下一点小往事供纪念，一方面也是为了给各自读书的大家带来更从容的信心。想来考研对我的某种改变，就是日渐习得在专注与沉浸中形成一种钝感，从而不必在焦虑愁闷中消损自身，竟也可以缓慢地体会到，什么是“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希望大家都可以在时间的深远中成为自己期待的那人，也希望无论我何时回看，都有好好珍惜这份如此难得也如此残酷的幸运。另，个人陈述中有一处小细节，涉及私隐，略有删改，并无大碍。以下为正文：

帘月窥人，梦魂惯得无拘检；芸窗辟蠹，正为风流始读书。

尊敬的北京大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老师，您好，这是我连续报考北大中文系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的第三年，虽然撷芳补拙间，只觉得时光真实而沉缓，却仍忍不住要遗憾，我对于中国古典文化以外的世界似乎是热爱得太晚了一点。还记得十八岁那年为自己作文言小传，“唤红尘涴处奈他何，叹人间亦有痴于我”，大言不惭，小言詹詹，如今回看，都只不过是惫懒人精致的淘气与浮慧者观绮而跃心。那时的人格理想，“比梅花，觉梅花太瘦；比海棠，觉海棠少清”，经过大学四年的阅读与生活，也终于砥砺得更加恳切与扎实：要努力认识自己，成为自己，追求健康、自由与博闻强识。

而这最初的改变，有关一次重要的阅读体验。永远记得，大二田径运动会，我坐在场边看台读《伊利亚特》的结尾，多么想流着泪忘记，阿喀琉斯是“捷足的”，当他开始追逐普里阿摩斯的儿子，围绕着普里阿摩斯的城池，却看见“那里，在他们旁边，是宽大的洗衣场地”，这英雄史诗中暗涌的女性空间，重叠着过去的欢愉与此时的忧惧，就像安德洛玛刻的头纱已注定要潺湲着落下，而那“是戴着闪亮头盔的赫克托耳从她父亲伊厄泰翁家中迎娶她的那天，金色阿芙罗狄忒的馈赠”啊。就这样，在烈日下，我读到“于是福波斯阿波罗离弃了他”，因为一开始便相信赫克托耳生前美战死也美，那时的我还没能察觉他的俊美只被写在了他尸体被污辱折损的那些瞬间。曾经宛若天神，又旋即跌堕黑暗，我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了命运，第一次恍惚地明白“了解你自己”这句古老箴言，原来应该放在永生的神明与有死的凡人的映衬中细看叹惋，而作为一名中文系的学生，我也突然清楚地意识到，文学的形式即使在伶仃枝节处仍可以保有如此丰沛的审美光芒与认知力量。

之前的寒假我曾在澳大利亚的昆士兰大学短暂游学，而这一年对外国文学水涌山叠而起的热情，让我终于对他乡的语言与文化有了极其强烈的兴趣与好奇。于是，2016年的暑假，我几乎是以一种恋爱的心情去到了伦敦与牛津，除了完成UCL的项目课程，每天在不同书店、学院、博物馆间的流连忘返与不知疲倦，让人即使在回忆中也想要情不自禁地大喊：Et in Arcadia ego！

回国后，我认真选修了尹文涓老师的《圣经》文学课、英国维多利亚文学课与比较文学概论课。也正是那时，因为尹老师充满个人魅力的文本细读的吸引，我迷上了奥尔巴赫的《摹仿论》，无论重读多少遍，都仍然觉得清新饱满，才知道原来最好的文学史也能让人痴心去见证，一种无时存在中内在历史的形成，可以看到当下社会逐渐作为历史问题存在着，而西方语言与文学中对立并交织的，不止是荷马与圣经这两大传统，更有真实与意义、理性与历史、现实主义与悲剧形式、文学的自由与人的独立。我非常喜欢第八章《法利那太和加法尔甘底》与第九章《修士亚伯度》，读来像是赤足走过深海，屏息等待那一句“没有《神曲》，《十日谈》永远也写不出来”。而拉伯雷与莎士比亚写的都是最好的诗，因为在那里，狭隘或没有适应能力，才是真正的恶习，诗人正是用语言重新发现世界，让人在自身中找回秩序。于是，我开始了对比较文学最初的学习，也立定了考学与读书的心志。

复习时，我收到的最惊喜的鼓励，是豆瓣上一位陌生友邻发来的信件，她说：“你好，然诺，真不好意思冒昧打扰你。我刚读了你的几篇《海上花》的文章，细腻又有见识，非常佩服。想请问，这些文章在刊物上发表过吗？我自己也在构思一篇关于《海上花》的课程论文，想知道怎么引用你的这些文章。如果没有另作发表，也没关系，我可以引用豆瓣！谢谢你。” 这其中提到的关于《海上花》的文章，其实是我本科时在李宪瑜老师严格且宽容的指导下完成的毕业论文，《以张爱玲为转折的〈海上花〉阅读史》，当时全凭热情去写，却越写越觉得心力难逮，甚至有些无力结论，但这近六万字写作中的文本细读、对比，以及梳理，毕竟给了我一个贯穿晚清、现代、当代文学史的机会，也是我目前为止接受的最为重要的学术训练之一。发在豆瓣上，一半为了纪念，一半为了让论文成为真正被感兴趣的人们看到的论文，所以每次收到陌生人的留言与反馈我都好开心。而这封温暖的小信，还有写信人后来问起的“不知你现在还在做研究吗？在做什么题目呀？”，以及首师四年我遇到的每一位可爱的师友，让我在那些读书的夜晚每每思忆起，心中都充满了无限的感激，会明白奥德修斯对瑙西卡公主永远的祝福与感念，“即使能够如愿，我仍将祈祷家中，对你，像对一位女神”，因为所有的后来，都是得你拯救在先。

最近一年，温书极慢，似乎只来得及读了一点哈罗德·布鲁姆与特里·伊格尔顿。2019年10月15日那天清晨，听闻布鲁姆先生过世的消息，惘惘地不知所措，仿佛还能想象他在书里的神情与语气：“我年纪较轻时，是一位比现在要有耐性的教师。我曾经说服我在耶鲁的维多利亚时代诗歌课的同学们跟我背诵丁尼生卓越的戏剧性独白《尤利西斯》。这是一首把自己交给记忆的诗，也是一首交给那种必须被记忆拥有才会产生的批评眼光的诗。” 同为伟大的读者，特里·伊格尔顿教会我们用细致且批判的阅读去爱社会里的他人，而哈罗德·布鲁姆却教会了我如何爱影响中的经典，在书里认识自己，也在书里重读回忆。相比批评家和理论家这样的学术头衔，我一向都更珍视我们每个人作为普通读者的身份，而比较文学的视野最令我觉得健康且自由的一点，即是任何一种文学关系在这里，归根结底都是某位或许多读者凭借自己幽深且盛大的人的灵魂，让不同的文本彼此影响，彼此辉映，甚至于此解构，于此重生。

因此，我非常渴望能有那份幸运，跟随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的各位老师读书学习，进一步提高个人的语言能力，也进一步深广个人的理解力与创造力，就像但丁改写了奥德修斯的命运，故事中的但丁虽然没有与尤利西斯交谈，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就是尤利西斯，而写作《神曲》就相当于朝那未知的大海驶去”（布鲁姆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