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果园

我有大概三年没回河南老家了，倒也不念想，15年左右我们搬家，再加上我一直在外读书工作，回老家的次数也少之又少。前两天妈妈说老家果园的杏熟了，说外婆问要不要给我寄一箱过来，我想了想说上海太远了，寄过来也都坏掉了，还是不麻烦了。

记忆中差不多每年五六月份，外婆外公就开始在地里忙碌，六月到九月份都是收获的季节，我家在山脚下有一小块果园，这个果园少说有十年之久了。准确的说，我们只是万亩果园中的一户，城镇规划时，为了开发经济搞了一大片地种果树，家家户户可以自愿承包，外婆种了一辈子地，挺想要一个果园养老，爸妈一合计就承包了一块。起初动心的人不多，因为这片土地起初看上去毫无生机，大家心里也打鼓，这果树种下不知道能不能长好。但在经历了前三年的惨淡收成后，到了第四年突然就有了起色，原来稀稀拉拉结了三两个果子的李子树一下子都变得硕果累累。

五月份杏儿最早熟，紧接着是油桃，李子，毛桃，后面还有葡萄和梨子。最早没有这么多品种，很多是外公后来引进的，说起来也有趣，外公算是个半个知识分子，为了摆脱种地的命运，刻苦读书，后来在省城一家勘察院做研究，退休后回到了老家农村，结果适应不了这种白天种地晚上打牌的清闲日子，也没什么聊得来的朋友，每日在家独自一人读书看报，再么就是鼓捣电器，总有些郁郁寡欢。

但外婆一辈子都热爱土地，早年每家分包田地，都是外婆一个人在种，后来没田地了，更是一门心思扑在果园上。外婆鼓动外公也开始去果园帮忙，最初就是做些打药除草剪枝的杂活儿，没想到后来竟然爱上了种地，还在家读了各种果树嫁接的书籍。什么时候施肥有讲究，怎么样剪枝，他还喜欢去实地考察不同地方的果园和大棚，看看人家都是怎么弄的。那块最初感觉鸟不拉屎的土地，硬是被他俩捯饬得有声有色，连杂草都少见。

每年夏季到初秋其实是丰收的时候，也是一年一度最忙碌的时候。因为没有固定的销路，很多时候就是靠当地不景气的旅游业遇到些从山上下来的游客，买上些新鲜的水果，并享受采摘的乐趣，外婆会给大家发了篮子，让他们自己挎着进果园采摘，想呆多久呆多久，好了出来外边上称，桃子杏大概都是两三块一斤，就李子黑布林比较贵，大概得八九块一斤，但味道出奇的好，就是产量低。外公一直引以为傲的是早年他坚持引进了这个”美国黑李”的品种，前三年都没结果，也有别家果农引进，种上两年都觉得活不了，后来放弃了换成其他品种，他觉得得在等等，第四年还真长出来了，紫黑色的果实，比一般李子都大一倍，早些时候偏酸甜，后期熟透就不酸了，味道香甜。

外公一直声称，种这个黑布林是有秘诀的，别人还真种不出这样的口味。后来陆续有别的果农过来取经，外公都神神秘秘避之不谈。我后来听妈妈悄咪咪告诉过我，你外公施肥时会加一点油渣，这样长出的果子味道特别好，但我至今都没说我知道这个秘密。

因为我们村离大城市比较远，做什么农家乐也没市场，所以卖起来也很费劲，因为这附近一大片都是果园，就那么些散客，也不定买你家，记忆里的暑假，太阳火烧火燎地照着，外公外婆就在遮阳伞下的躺椅上一坐一下午，有时候三四个果农坐一起唠唠家长里短，讲讲今年谁家收成还可以，运气不好的时候，可能一天都遇不上一个客人。

有时候在上海的超市里看到那些包装完好的水果，那些动辄四五块一个的梨子，会想到家乡成堆的水果，想到那片果园。外公说，最怕的是突然的大风天，一夜风雨，早上起来去地里，地里密密麻麻都是吹落的果子，损失惨重，因为还没彻底熟，味道差点火候，根本没法卖，很多就烂在地里，变成来年的肥料，滋养着又一年的收成。

九月份其实就是收获时节的末尾，这时候，果农们就会把一些没卖的葡萄和梨子都以很便宜的打包价给批发商，再留上一些分给亲戚朋友，总之要给树卸货，因为再不摘，最后果子还是会脱落烂在地里，就浪费了。等都收好了，就是数钱的时候，外公外婆拿着小账本，开始计算今年收成如何，中间俩人还常常因为记忆偏差对不上账互相指责。最后外婆会把挣来的钱小心装好，一般是放在那个早已生锈的花铁盒里，然后偷偷把钱塞给我妈，我妈当然坚决不收，然后就是她俩推搡来推搡去，有时候像吵架一样，外婆还会发脾气，嘟嘟囔囔的，但这钱还是得拿回去，我妈态度很强硬，你的果园你挣的辛苦钱，得留着自己花。

记忆里农村的夏日是无休止的蝉鸣，太阳的炙烤，和村口大树下稀稀拉拉打牌乘凉的老人。我离家越来越远，那些记忆就愈发模糊，17年夏日我回趟老家，我的表哥表姐们都陆续结婚在县城买了房子，村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亲戚家的孩子也忙不迭地从小学就往县城里送，说是为了接受更好的教育。回到那条通往山上的柏油路，两旁是大片大片郁郁葱葱的果园，园口一家一个小遮阳棚，果农们大都是年纪稍大的老人，慢悠悠地扇着扇子，望着每一个路过的汽车，随时期待从车上下来个城里的小老板，买个百八十斤的水果，并留下自己的电话，就意味着来年还有希望成为回头客。

去年回西安过年时，我们和小姨一家一起开车去附近郊区的农家乐玩，其实就是城边的村子建的，晚上吃个烧烤打个牌再睡上一晚，人均四五百块，田地里空气清新，到处都是绿色，孩子们都欢天喜地在附近的土地上玩泥巴，对乡间的一切充满了新鲜感。大人们也放松地打起了牌，农家乐院子里有个爬着葡萄藤蔓的长廊，弯弯绕绕的枝蔓，突然让我想起了老家的果园。

在城市生活久了，常会想要逃离，好像把我丢野地里，我就能高兴地撒欢儿跑，就像我第一次去东北时，看到一米厚的雪瞬间就快乐地不能自已，但深知一切逃离都不能太久，它的美好就建立在这距离和短暂的停留里。

从小在农村长大，愈发觉得不深处其中时一切都很美好，在城市里去想念一片田野和绿地，风吹麦田的感觉浮上心头，真好。可真正生活在农村的日子里，也有无数次想要离开的时候。小时候被外婆带着在邻居家打牌，听闻邻里之间的闲话和攀比，对门的郑姐一直给村里的谁当情妇，谁谁家又生了男娃高兴地不得了，过年时候的很多酒桌饭局吹牛逼，暗地里聚众赌博层出不穷，记忆里，爸爸常喝醉了就躺在院子的地上睡过去，我家的来福在他周围急的跳脚，我哭着出去喊妈妈快把爸爸搬到屋里的床上。

上次回去看到小学门口小卖部的王二还在那附近晃，他穿着深蓝色巨大的外套，遇到人就傻傻地笑，他好像比过去我见到的样子又高了一些，只希望现在没有人向他丢石头了。大家都叫王二傻子，也知道王二其实不是生来大脑发育有问题，他是因为小时候上厕所，农村的厕所好多是一片石板的旱厕，石板断了他一头掉进了一米多高的粪坑，被人发现救出来时已经奄奄一息，最后就变傻了。王二的爸爸在小学门口卖文具和小零食，那个摊位一直在那儿，我记得我小时候经常去买刮刮乐，王二有个妹妹是后来生的，现在在帮爸妈搭把手，常听人说，等父母再两年干不动，这可怜的姑娘就要撑起整个家了。

这里有很多故事悄然发生，很多人悄然离去，无人问津。我像所有人一样，忙着逃离，忙着奔向城市，甚至在外的很多年里，少有想念它。唯有真正存活在我记忆里的是那片伴随我长大的果园，它一直在那里，四月梨花开一片白色的花海，撒下斑斑点点，秋高气爽时迎来丰收，我蹲在果园门口，吃各种各样的水果，外公总是会捡又大又饱满的给我，外婆则习惯把塞歪瓜裂枣长相不好的塞给我，因为味道不差啥但不好卖，每到这时外公就开始叨叨外婆，说她不把好的给我，然后俩人又拌起了嘴，我则大口地啃着手里的桃子，一口下去满口汁水，全然不顾这当中有什么区别。

外公外婆今年快八十岁了，他们还是每天兴致勃勃地去果园，但也干不动了，岁月都揉进了土地里，生根发芽，变成了果实挂在枝头，但那片生机勃勃的土地还永远在那里，带着果农们无尽的期待，永远地繁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