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蒙•雅贝斯:南方(选自《问题之书》第二卷《于凯尔之书》)
“死亡是个松开的结。”
——乔阿斯拉比
“涌浪之浪。以色列,以色列。”
——利亚德拉比
他是从精神病院院长的来信中得知萨拉去世的消息的。十二年来,萨拉一直被关在这家医院里。院长告诉他,有关手续已经办妥,萨拉已经入葬城市公墓。信是从出版社转来的。
他把信塞进写字台右侧存放私人文件的抽屉里,夹在两页他再也不会打开的笔记之间。
从此他的书再无生气。他曾追随字词直达黑暗的极致,他再也无法获得新生的黑暗。
他出了门,穿过自己的街区,或许又走上了曾和于凯尔一同散过步的那条街。
雨中的街道弥漫着无限的哀愁。两边的建筑像一具具遭遇海难、躯体肿胀发紫的巨人,救援队也无法让他们起死回生——可有谁会去在意这些建筑呢?
他想起一句话——怎么偏偏是这句而不是别的呢?——缘自一个已忘却的故事,他在背诵时重又感受到激情的震撼:
“父亲,这是哪座城市
要我们守卫它?”
这座城市不是巴黎。不过,巴黎是这类感觉之都。
“糟糕的夜,”于凯尔醒来后咕哝着。清晨呼吸不畅。在病怏怏的天空闪着磷光的两阵咳呛中,雨下个不停。
宇宙的胸膜里,人们的眼底和心里,到处都是积液。真恶心。瞧这些泥。他虚掩起窗子。难道淤泥不就是各处的居民么?
他从衣橱里取出一套旧西装,又看到了那个地址——庞多瓦街——那是别人推荐的一家收费便宜的裁缝铺,能把衣裳翻旧如新。
他决定把衣服送去翻翻新。
“照这套衣服眼下的价位,我至少还能再多穿一年。”
他毫不费力就找到了那家裁缝铺,一件件背心、一条条磨亮和褪色的裤子仿佛随意乱堆在一起,衣服堆中,一位老人正在缝纫机前埋头干活,头顶上方吊着一盏灯,电灯线很长。
看到于凯尔进来,他摘下眼镜,不容来访者——这个不速之客——开腔,便开始说了起来,他带有中欧犹太人特有的口音,每个词都拖着、拽着,仿佛刚从另一套黏性很强的词汇表中扒下来的——还带着胶水的痕迹——声音既怪异神秘又很亲切,他告诉于凯尔,说他三个月内不会再接新活了,说他手头的活儿太多了,说他年纪大了就得量力而行,说他没什么可需要的了,说他和老伴就住在楼上的房间里,说他有责任告诉他如今的人一个个都心急火燎的,好像地球就要爆炸了似的。
于凯尔说出了介绍人的名字后,老人同意看一看这位新顾客放在桌子上的衣服——现在他愿意接了——开始时他漫不经心,随后却越来越认真。他把衣服拿在手里,像行家那样从里到外逐一检视,用剪刀尖剪开内衬,拿到灯前仔细观察布料是否仍然完好,然后说道:
“当然喽,扣眼和衣袋有点小麻烦;不过我认识一个特棒的织补工……这得要60法郎……两个月后来取……或许还能提前点儿……不过我不能保证。当然了,改件衣服总比换掉你的皮肤要容易些……60法郎,行不行?”
“行,”于凯尔回答。“不过六十天……”
“要不就一个半月,”老人又甩出一句。
于凯尔接受了,但也挤出了一句话,说如果……万一裁缝的时间可以提前……他觉得时间上……
“当然,”老人说,“当然。我很难闲着没事干。您得付20法郎定金……劳驾把您的名字和地址也告诉我。”
于凯尔照办了,老人又说:
“那个青年萨拉和青年于凯尔的故事是您写的么?我们家邻居是个小学老师,她读过。”
“是的,”于凯尔说,“是我。”
老人提问时显然心不在焉,所以于凯尔也试着用一种中性的语调来回答他。
“我什么都不看,连报纸也不读。我不得闲。一到晚上就困了。您的故事是编的么?”
“都是真的,”于凯尔回答。
“跟所有悲惨的故事一样。我们家邻居告诉我们说,书里的故事只是个噱头。我可是对文学一窍不通,不过亲历过的故事永远不会是噱头。”
裁缝铺的门打开了,一个身穿黑衣、肩膀上披着淡紫色花纹披肩的老太太走进来。
“这是我老伴儿,”老人说,又转身对老太太说:“你看,孩子他妈,他就是《萨拉和于凯尔之书》的作者。”
“噢,”老太太说。“你和我们一样,都是犹太人。”
她的口音跟他丈夫一样。于凯尔露出一丝微笑。
“您知道,”她又说,“我们也是被赶出来的。我丈夫和我,我们回来了,可孩子们,闺女和儿子,都死在那儿了。战争期间您在法国么?”
“不,那时我在埃及。”
“噢,那您可真是个有福的犹太人啦;不管受过什么苦,您都算是有福的犹太人啦。”
“行了,孩子他妈,”老人说。“别惹这位先生心烦了……”
可老太太打断了他的话:
“他不是犹太人么,是不是?他不是作家么,是不是?”
于是她谈起归来后的那些没完没了的日日夜夜,还有他们内心深处的死亡,
还有挡住他们的目光、堵住他们耳朵的手,
没用。
因为全部身心,因为肉体和鲜血都看到了那些场景,也听到了那些呼号。
“我以为我们挺不过来了。可我们还戳在这儿,我们使劲多吃才活了下来。我们在空无中忍辱偷生。”
“别说了,孩子他妈,”老人边说边把客人送到门口。“安静点儿吧,别车轱辘话说个没完没了啦。”随后,他对于凯尔说:
“如果不能简化沉默的言说,就干脆放弃话语,对不对?”
是什么火急火燎的愿望促使于凯尔在几个小时后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他想再去看看地中海,再去聆听一下大海的教诲,那永远保留着盐和色彩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