黜君记
东亚政治心理学之谢晦
谢晦,这名字一看就是谢家的,是那个著名的谢安的嫡兄的曾孙。篡权夺晋的刘裕当了不到三年皇帝就崩了,授命谢晦、徐羡之、傅亮和檀道济为顾命大臣,辅佐幼子刘义符登基。可是这几个顾命大臣觉得这个刘义符“居丧无礼,游乐无道”,所以就图谋着废黜了他。其中的徐羡之看起来像是陈宫一样的文职谋士,做起事来也干脆利落,派军队直接杀了小皇帝的侍从,然后把皇帝贬为诸侯王,最后徐羡之又派人将皇帝杀了。
其后按序列应该是刘义真即位。但这几个顾命大臣之前就看不上刘义真,于是先把刘义真贬为庶人,随后徐羡之派人将他杀了。
他们心里的人选是当时荆州的宜都王刘义隆,因为他比较有才干,于是迎了他来做皇帝。
以上这番操作来说,顾命大臣们的做法应该叫做,为了国王的职位,不惜虐杀国王的身体,是对“国王两体性”的一个典型的诠释。从他们自己的理解来说,这叫做以社稷为重,“废昏立明”。
但是,国王的身体真的能完全理解吗?或者说,国王的身体即使理解了,但能够原宥他们对自身同胞的摧残吗?
这几个顾命大臣内心也是非常清楚的,所以,在新皇帝正式掌权前,把谢晦安排到荆州做刺史,把檀道济安排到广陵,与朝中徐羡之和傅亮引为奥援,以便与新皇帝相互掣肘。
去荆州赴命前,谢晦还问蔡廓说:“吾其免乎?”,蔡廓告诉他:“废昏立明,义无不可,但杀人二昆,而以北面,挟震主之威,据上流之重,以古推今,自免为难耳。”史书交代得也算透彻。
新皇帝也果然略有权谋。先是把自己从荆州带来的亲信安排为骠骑将军,最终全部掌管了京城建康的全部禁军。然后以北伐北魏的名义来集结军队,先把朝中的徐羡之和傅亮捉来宰了,最后派檀道济领兵去讨伐谢晦,追究谢晦一人之罪。
谢晦的反应就是连续的几个“不信”。先是他的弟弟谢嚼向他报信说北伐实为西征,他不信;后来朝廷军中的参军都给他转来讯息,他还是不信。这“不信”可能并非他不相信,而是不愿意相信,是因为做不了与之相应的决策而不能表示相信。后来他弟弟、儿子在京城被杀,他为之发丧,并起兵抗击。其中的理由也令人心酸:我明明是为了你刘宋的江山社稷的缘故,才废黜昏君,拥立明君,否则我们几个顾命大臣拥立一个襁褓婴儿,稳坐十多年权臣地位,谁敢有异议。不杀你几个兄弟,你又怎么有“资格”即位。定是你身边近臣为了谋求更大权力,所以“馋构成祸”。所以他定的举兵方针是“清君侧”。
但是,当他看到领军与他对峙的正是同为顾命大臣的檀道济的时候,他的这番“大义名分”也失去了立足点。更何况他的荆州原本也是新皇帝的领地,所以两军对峙之时,谢晦军队居然不战而溃,兵败逃亡。普天之大,只有刘宋之敌——北魏,才有他容身之所。但他已经彻底失去大义名分,所以途中人人喊打,所以最终也被俘身亡。
按:吏治帝国从名义上必须是理性统治,它要“选贤与能”,为百姓之忧而忧。所以儒家学说从其“表”面功夫来讲是非常符合其需求的——当然这也是改造了的儒学。因为让统治符合理性而非血缘,可以说并不符合以周代为榜样的儒学的。然而时代既然已经进入到了理性政治,损失一点血亲还是可以容忍的。在董仲舒的时代,儒家血亲观念就已经降低到了民间治理秩序,而不是保留在国家政治秩序层面。
另一方面,这个吏治帝国无法彻底地贯彻理性统治的要求,它仍然需要封建的法统,也即依赖于血缘关系建立的法统。哪怕刘裕篡晋只有三年,这法统也算已经“确立”了,于是必须在他的血脉里寻找“合法”继承人。理性统治的真正法统应该是人民的主权,但这需要到近代西方才发源起来。
而这正是谢晦之“悲剧”的双重根源。一方面,他能够熟练地、从理性统治的必然性那里找到“废黜君主”的理由,但另一方面,这种国王两体性并不是彻底地两体性,国王的身份(血缘)和国王的职位(理性)依然是含混未分的。
新皇帝刘文帝哪怕在最理性的层面上理解了谢晦等人的做法,也无法在“感情”上原谅他们。因为原谅意味着大臣挟威自重可供效仿,意味着自身法统可以与自身血统相分割,从而使王室血脉处在危急之中。
这简直吏治帝国最为典型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