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觉厉的拜宁火焰舞

拜宁人相信,人类之所以有别于动物,是因为我们可以克制天性和欲望。
文 | Jane Fajans,编辑整理 | 他者others
拜宁人(Baining)距离我们很远,生活在巴布亚新几内亚新不列颠岛东北端的加泽尔半岛(Gazelle Peninsula)的深山里。这个半岛被誉为海岛天堂,已是游轮停靠点,但人类学家对他们的文化习俗依然知之甚少。
拜宁人并不是山中原住民,他们受邻居托来人(Tolai)的压迫,被逼入内陆山林之中,把海岸线让了出来。直到1960年代可可热潮以前,拜宁人都拒绝走出大山,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对托来人和其他外来者都极度不信任,很少跟他们打交道。就这样,他们的文化得以在山林间不受影响地保存下来。

不过他们在学者之间有个名声,说他们的文化是世界上最无聊的。早在1920年代,英国著名人类学家Gregory Bateson就和他们一同生活了14个月,最终沮丧离开,说“拜宁人伤透了我的心”,他们“不可研究、没有成型的文化和社会结构”。这个部族说不出任何关于他们生活方式的有趣面向,也很少能展现除了平凡日常生活以外的活动。他写到,他们是“单调乏味的存在”。
40年后,美国哈佛大学人类学毕业生Jeremy Pool也在拜宁人中生活了一年多,试图把这里作为田野考察点,完成他的博士论文。但他不但没发现拜宁人有任何值得研究的地方,这段经历本身甚至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Pool离开了人类学,转行计算机行业。

我一直认为,拜宁人没有构成西方学者眼中的明确模型,并不代表他们没有。我在1970年代末和1990年代初来到拜宁人的家园,曾在北部两个村落里生活。和前任们一样,一开始也认为这个部族缺少文化结构,没有人类学研究的必要条件,也就是说,他们没有传说、节庆、宗教传统以及成年礼,而且从采访、跟他们交流的过程中能得到的回答极少。不像其他部族,小道消息、故事和流言很少在拜宁人之间流传,这些人也没什么好奇心,他们友好但不热情,关心的不是食物采集就是食物制作,对话通常也都是有关日常生活劳作的。其实他们的生活并没有艰难到需要这么卖力才能活下来,拜宁人总是囤着许多食物,村里还有巡逻的人,看看每家每户有多少余粮,并感叹着到市场上去有多困难。
我最终还是找到了一种研究拜宁人的方式,就是到处跟着他们,观察这些人的平常生活和交往方式,然后辨别出他们的文化、信仰和价值观。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他们对工作和玩乐的态度跟我们极为不同,或许也可以说,跟现代社会的我们太过接近——不鼓励玩乐,尤其对孩子们而言。

尽管拜宁人也采集食物,但总的来说他们是农人,依靠自己的种植园和饲养生活。他们周围还生活着狩猎-采集部族,有些还是亲族关系,但生活态度则截然相反。狩猎-采集者热爱丛林,享受自由和独立,而且他们重视玩乐,尤其是孩童的游戏。不少人类学家甚至以原住民游戏作为切入点研究某个部族的价值观、世界观。狩猎-采集部族的孩子可以说每天都在玩耍,正是通过这些游戏学会社交甚至是狩猎、战斗技能,长者也能从他们的游戏方式中看到不同孩子的特质。但拜宁人不仅不鼓励游戏,而且害怕丛林,认为那里混乱又危险。
拜宁人定义的玩乐和一般认为的也有所不同,是指人类和人类社会以外的力量相接触。在这个接触过程中,人类没有完全的掌控力,也正是因此,这项活动是危险的。没有人直接告诉我玩乐是可耻的,他们也没有明说那是危险的,但我认为拜宁人对玩乐设防是这两种情感结合所致。当然也有身份认同的原因:人要是有依循天性,那就和动物没有什么不同。他们认为孩子在泥地里玩和猪的行为一样,因而“在泥堆里刨”这样的做法对人类来说不妥当。

许多话拜宁人没有直言,但我认为他们会同意我的看法:他们并不是回避游戏、玩乐本身,而是回避所有在他们眼中是“自然”、“天性”的事物、活动等。丛林是自然的,玩乐则是孩子的天性。人类无法完全掌控自然或天性,这让拜宁人很没安全感。他们有言:“我们是人,因为我们工作。”所谓的工作包括把自然产物——动植物和婴儿,转变为人类产物——牲口、谷物和有教养的人,要实现这样的转变则需要耕种、驯化和管教。
工作是转变的过程。相对于玩乐,这是受鼓励的活动。通过人类的某些作为改变自然、克制天性,是他们握紧掌控权的方式。
拜宁人很少谈论自己的童年,少数几位说起时,讲述的都是自己如何克服想玩的欲望、拥抱工作。回避谈论的原因也在于,他们仍旧有自己认为必须克制的自然天性和欲望,一旦谈论也就等于承认了。
性是天性和欲望的一部分,拜宁人也不鼓励做爱。显然他们没有完全克制,毕竟未曾走向灭绝。不过他们认为领养是为人父母的最佳选择——把别人家的孩子养大,要比养大自己的孩子来得“不自然”。有36%的拜宁孩子是领养的,而且在他们的传统中,如果有人提出要领养你的孩子,拒绝是不礼貌的。
被拜宁人认可的一项玩乐是跳舞,如今最受关注的是他们的火焰舞仪式。它们有不同的名称,北边称为atut,中部和南部有些村落称之为qavet;不论是哪里,面具都是仪式舞蹈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不过,只有仪式舞蹈本身才是玩乐,准备阶段是和耕种等一样被非常重视的工作,人们要做许多装饰,雕刻精美的服装和面具。

一定程度上,尽管拜宁人认为舞蹈是玩乐,但它依然被认可是因为通过它,人能完成从人到性灵的转变。
拜宁人的火焰舞仪式不论是戏剧性、视觉性还是仪式展现的能量都非同寻常。夜晚,他们点起巨大火堆,面具舞者的影子在火光闪烁中忽隐忽现。男性歌者组成合唱团,用高音假声唱着快节奏的歌,独特的唱法甚至能让人想起阿尔卑斯山中的约德尔唱法,伴奏的是用竹子做成的吹奏乐器。带着巨大面具的舞者跟着节奏在火堆边跳舞,有时,正当你认为场面趋于零碎时,一个或多个舞者突然冲进、跳上、踢起或踩踏火堆,流窜的火光把舞者和观众照亮,场面耀眼、光影斑驳。整个过程紧张热烈,舞者和歌者都进入狂喜状态。舞者不间断地在燃烧的木堆和被踢碎的木屑中跳舞,火最终也是被他们一次又一次踩踏熄灭的。此时,仪式也就结束了。


但是时至今日,依然没有人类学家找到火焰舞仪式跟拜宁人生活和信仰之间的关系。只知道他们在庆生、丰收和葬礼或是任何重要时节都会举办这个仪式,其他零散的人类学文献中提到:“拜宁人制作他们的面具、跳起火焰舞时,性灵就和他们同在。”但没有确凿的研究基础。如此力量强大、具有视觉冲击力的仪式,真的如过去许多研究过他们的人类学家所言“没有含义”,还是关于火焰舞的终极意义拜宁人对外人守口如瓶?依然无从知晓。
如今,越来越多的旅行者受火焰舞的吸引,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各大庆典上,火焰舞也成了重头戏,脱离了原生环境的火焰舞是否也改变了呢?拜宁长者Jonah Todi Irka曾带着他们村的火焰舞者参加过2014年美拉尼西亚文化艺术节,他表示族人并不认为在节庆上表演火焰舞会让它有所损失,只要他们尊崇传统规矩,最重要的是,每一个舞者必须是自愿而不是被迫的。

仪式舞蹈应该也越来越受拜宁人自己的欢迎,因为不论是在文化艺术节上,还是他们为来访者表演,都让舞蹈多了工作的成分,玩乐的性质也就又少了几分。而作为观众的游客和学者此时也平起平坐——都是一无所知但惊叹不已的外来人。所有不可见的信仰和能量在此时不仅可见,而且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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