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表扬的唐小福的一生

多年以后，每当唐小福遇到工作与生活中的难题，比如某种技术不会、或是没有被升职，他就会想到自己在青春期时面对学业的心情：每天都认真写作业，也按时交，很少像其他男生那样吹自己“从来不学习”，甚至会努力预习；每逢考试，他一定要反复复习，做上很多很多题，准备到完美无缺为止——这也导致后来学业难度上去以后，他成绩不算太好。然后他就会叹口气：我是一个踏实的人啊。

“踏实”二字，可以概况他的人生态度。这甚至映射到了他的打游戏风格上：只要失了一点血，就急着找补血点；只要路过补血点，就要过去加补给；只要路过武器店，就要买最好的装备，反正游戏里的钱都是虚拟的。总的来说，不管面对什么事，唐小福都会很勤奋地做上很多准备——不准备到万无一失，就害怕迈出新的一步——而迈出新的一步之前，他会想很久，把悲剧后果一一罗列，所以大部分结局便是，一番冥思苦想过后，这新的一步就不了了之了。

他性格中唯一不那么“踏实”的成分，可能就是对吉他的热情。唐小福的妈妈是个很硬核的摇滚乐爱好者，所以唐小福坐在婴儿床里时就能跟着The Doors摇头晃脑，会走路了就抱着扫帚当吉他弹，并在上小学那年真的得到了人生的第一把电吉他。

The Doors

这让他在上大学的时候，成了他们那片的风云人物——巧的是，三位风云人物都叫小福，唐小福 、李小福、周小福。画个重点，这仨人的区别，以及这仨人未来命运的区别，很重要。唐小福是其中唯一好好上学的大学生，小心翼翼并筋疲力尽地安排时间，做完作业才练琴；周小福从来不去上课，每天流连在livehouse里，经常喝得烂醉，后来没有拿到毕业证；李小福早就很干脆地退学了，也每天流连在livehouse里，坚信自己一定会成为摇滚明星，穿皮夹克，纹花臂。

他们仨都是吉他高手，至于做摇滚明星？也不是不可能，即使连唐小福都偷偷想过。“等拿到大学文凭就去玩摇滚吧！”不想大学毕业前夕，唐小福的妈妈进了icu（重症监护室）。Icu每床一个护士，病人被呼吸机、麻醉机、输液泵、除颤器环绕，医疗费每天以几何数字疯涨，堪比全世界最奢华的酒店。望着账单后面的一连串0，王小福心如刀绞——妈妈隔壁床的老教授，脑死亡后躺了两年，单位全额报销，每年消耗国家好几百万；但唐小福的妈妈是工人，没法子，爸爸变卖家产——结果妈妈还是没救回来。

经此一役，唐小福放下了吉他，去了房地产公司入职，按部就班，每月领薪水，数着社保公积金，省吃俭用——这样家人有难，他才能提供保障。虽然他怀疑，妈妈并不希望他这样：妈妈也想听到他做的专辑，听漂亮的旋律与凶猛的奏法，但是妈妈毕竟再也听不到了。

唐小福就这样上班了。朝九晚九——确切地说是七点钟就要起来赶往地铁站——兢兢业业地干活，唯唯诺诺地说话，在通勤路上挤成扁扁平平的一片……摸着打印纸光滑的页面时，他想念琴弦粗糙的触感；听着酒会中轻柔的古典音乐时，他想念livehouse中直击灵魂的重型音响；在会议中昏昏欲睡时，他想念弹琴到高潮时人琴合一的感觉……总的来说，是想念自由自在的过往。但他也从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中，获得了一种熟悉感： 打卡上班，看绩效，看考勤——就像学生时代等着考试出成绩，而他一直是个好学生。

虽然离天才很远，但他是个好学生。

和绝大多数人一样，唐小福无法从上班中汲取太多激情。他发现绝大多数工作是为了顺应客户拍脑袋的想法，就像小时候努力地想通过背古诗让亲戚开心鼓掌；人际关系很复杂，每个人都带着假面生活；在很大的系统中做着很小的一块事情，无法知晓这个系统究竟是怎么赢利的，只是一颗螺丝钉；并且，他吸了很多996的福气，身体每况愈下。在难熬的时刻，他就安慰自己，他还有吉他，说不定某一天，他就能写出经典的歌，实现人生中最想实现的那部分价值。

很快，唐小福就25岁了。这一年，吸毒又酗酒的传奇摇滚人物马大卫（Dave Mustaine），已经出了好几张经典的专辑。而唐小福的全部摇滚活动，只是加班回来后跟着CD练上一会儿琴，一边暗搓搓地想自己的技术未必比唱片里的差，一边抱着琴睡着了，身子下面还压着装满合同的公文包……他当然想靠音乐维生，但他去和李小福、周小福喝酒，看到两位老朋友穷困潦倒，吃了上顿没下顿，饿了这顿饿那顿，睡到中午才起床，牙被打掉了也没钱治……于是他很痛快地结了账，叫了个车，加班去了。

Dave Mustaine的专辑

时光飞逝，唐小福27岁了。众所周知，摇滚音乐界，有个说法叫“27 club”。那些最著名的摇滚音乐人，如Jimi Hendrix、Janis Joplin、Jim Morrison等等，都是27岁那年英年早逝（一般是喝醉后被自己的呕吐物噎死）。所以唐小福又惊慌失措地发现，以自己的年龄，绝大多数摇滚明星都已经都死了。这一年，李小福出了第一张专辑《Mr.Lee》，做的还真不错。

唐小福有点嫉妒，但这嫉妒很快也被汹涌的现实淹没了——27岁，对职场人来说，也是当打之年。他迎来了人生第一次升职，也涨薪了，带了一个三个人的小团队，服务着一个他亲自谈下来的大客户。难得有休假时，他会去为周小福捧场，一如既往地是在破破烂烂的酒吧，零零星星的几个观众基本都是过去一块玩乐队的。他会给周小福买杯酒，然后拍着他的后背，安慰道：“会有发唱片的那天的！”从酒吧出来后，他看到了车站灯箱广告上李小福的大幅海报，随后点上一支烟，在心里悄悄把偶像换成了Mark Knopfler。Mark是个天才吉他手，毕业后做了好几年记者，28岁才开始专职玩乐队。

“等我攒够车钱就去玩乐队吧！”唐小福想。

时光飞逝，终于买上了车的唐小福33岁了，他发现比起辞去工作玩乐队，他更想接着攒钱。摇滚界还有个说法叫33club，代表了一批33岁那年挂掉的摇滚明星，比如Led Zeppelin的Bonzo。再往后，就没有什么club了。因为摇滚——或者说这世上大多数酷的事情，都是属于年轻人的；一个没能年少成名的摇滚人，即使挂得再惨烈，也顶多是个励志中年，而不可能是star了。33岁这一年，李小福的专辑《Mr.Lee II》横扫排行榜，被誉为这一代最具代表性的摇滚偶像。穷困潦倒的周小福死于吸毒过量。唐小福发胖了，也成家了，随着儿子的出生，摇滚的大门从未开启，便彻底关闭了。

唐小福继续他的“社会人”之路。经济周期热了又冷，他曾赚得盆满钵满，也曾赔得底裤丧尽。他认真地准备并小心地做人，被降薪，被裁员，在送走了母亲后又送走了父亲，因为加班过度而被儿子和孙女不理解，但他都挺了下来。他努力地工作并努力地找工作。他没有一天是真正快乐的，只是渐渐习惯了，适应了，甚至感到这澎湃的摇滚热情是来自上天的诅咒，如果没有它，他就能做个适应性更强的好员工了。每逢遇到那些难熬的时刻——无论是事业上的还是家庭上的，他就会安慰自己：等我没工作了，就去做……摇滚乐手，或者当个吉他老师也不错……

但他也只是想想而已。他还是习惯性地、积极地在工作着，写报价，做结构，搞应酬。工作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他把自己写的曲子传到网上，觉得只要有人听到就不错。他知道他离年轻时的创作力和表现力都越来越远了。大部分时候，听这些曲子的是他的亲朋好友。零星有些路人评论，也大多围绕一个主题：“想法不错，但设备和编排过于简陋。”做好编排，这可是要专职搞的啊，他业余弄，怎么做得到呢？最后他就安慰自己：我还是有可能把我想做的歌做出来的……只要我……被裁员……

怀疑自己要被裁员的时候，他就去看音乐界的机会。有老朋友约他一起去巡演，他说自己现在做不了，不过过几个月就会被裁员了，“到时候再去巡演。”老朋友叹口气：“要是没人来裁你，你永远不可能……”有许许多多次了，每逢有一丝能让他免于被裁员的希望，唐小福总是和大部分人一样，动用一切办法，考证，找人，乃至行贿，积极地避免登上那个名单，仿佛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做一个音乐人。他当然恐惧变化：房子要还贷，孩子要上学，困难总有新的，钱是永远都不够的……

他的卧室里，左侧床头柜上是他的吉他们，有好几把都是从乐展上拿回来的，上面有唐小福崇拜的吉他大师的签名；和吉他摆在一起的，还有一摞他心爱的唱片，它们可能没什么人听了，但每一张，都铭刻了唐小福的成长历程。右侧床头柜上是他的全家福：妻子、儿子、孙女……他为家人尽到了责任，养大了儿子，也帮儿子带孙女。而且，发现三岁的孙女很有音乐天赋的刹那，他整个人都闪闪发光了。

他开始培养孙女练琴，并严肃地对孙女说，“你不可以学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不可以嗑药、装逼，但你可以做摇滚音乐家，做好作品，就像Jimmy Page，Jimi Hendrix……希望你能用自己的音乐，感动别人。”孙女懵懂地点了点头。他还给孙女写了歌，一首旋律优美纯净的木吉他歌曲，以孙女的名字命名：《小梅》。她是五月出生的。

这是他人生第一首让他满意的原创作品。

吉他之神Jimi Hendrix

终于，操劳一生的唐小福，退休了。级别不能算很高，钱也不能算很多，不过一生不偷不抢不贪，辛勤劳作，坦坦荡荡，大家都说他是一个好员工、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孙女小梅的卧室墙上贴了李小福的海报，整天说李小福是摇滚圣人。唐小福就笑笑（笑的一部分原因也是，他听说李小福会和他孙女这个年龄的人谈恋爱），笑过之后，也想给孙女露几手impressive的。不过他这些年的精力一直放在工作和带小孩上，好多年没弹琴了，捡起来总有些难度。他把拐杖放在椅子旁，找了个阳光好的位置坐下，扫了几下琴弦，感叹好汉不复当年勇，人到七十古来稀……唐小福想以七十高龄，重启他的音乐事业，比如，再写一些和《小梅》风格搭配的歌，做一张专辑。

他用颤抖的手记了好些音符在谱子上。几个月后，唐小福颤颤巍巍地抱着吉他，却一个音符都想不起来。阿尔兹海默击倒了他。他一天一天地憔悴，也一天一天地糊涂了，除了家人的名字不记得任何其他；家人也在他身上绑了GPS，防止他走丢。不过很快地，唐小福的身体不行了，家都走不出去了，只能坐在轮椅上。长期呼吸不到户外空气，唐小福每况愈下，只有在孙女拿着吉他在眼前晃过时，才能展露笑容。

看到这样的爷爷，孙女哭了。她只有一个想法，就是爷爷身体不好，要去挣钱了——不能他进icu的时候拿不出钱啊。她终于大学毕业，却不想做什么摇滚了；所有奢侈的梦想，不考虑了。Offer领了，还是要做个稳稳当当的中产。至少对得起家人啊。

入职第二年，孙女要在年会上表演节目。她是一名医生，这是个越干越值钱的铁饭碗，自然地，在这铁的氛围里，也没有人会在乎“旋律”这种软绵绵的东西。她想，弹个吉他吧，这次用爷爷的吉他，弹爷爷写给自己的曲子，《小梅》。她走到爷爷的卧室左侧的床头柜，打开其中一个吉他盒，里面居然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了一句话：“希望你不要在乎我的情况，我努力一生，就是为了你能做你喜欢的事情。”孙女泪如雨下，可抱着吉他出来，又看到轮椅上阿尔兹海默的爷爷，脑海中还是只有那个想法：爷爷身体不好，要去挣钱了，不能他进icu的时候拿不出钱啊。

THE END

本文系柴斯卡“都市传说”系列第四篇 每篇都是独立故事，纯属虚构 前三篇见：《我的爸爸是最强大脑》https://www.douban.com/note/503734756/ 《配偶的獠牙与硅胶的复仇》https://www.douban.com/note/715494011/ 《他所有同事都死了》https://www.douban.com/note/7397758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