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过年

关于有趣的新年，我想说一些自己的经历，其中两三个故事现在回忆起来还挺奇特。

今年11月回国出差，和冰岛促进局一起来上海，参加进出口博览会。其中有一天，下午临时从浦东去五角场，时间打紧，在展会里面和同事买了盒饭。大门口匆匆忙忙打车，道路拥堵，算了算时间，下车直奔开会地点，才不至于迟到。

司机是个面善的阿姨，四十出头的模样，大概常年在户外工作，皮肤晒成了健康小麦色，让她看起来格外开朗。和同事商量以后，我问司机，能不能在她车上吃盒饭，我们在后排会把窗户打开，散去味道，也会注意车内整洁，支付车费时还会给小费。

她答应了。大概是出于礼貌，问了句，你们是第一次来中国吗？我说我家是上海的，但现在出去工作了，身旁这位北欧同事倒是第一次来。

我的回答引起了她的兴趣，知道这是我一个人在冰岛的第三年，她感慨，在外面一定不容易。我说打工到哪里都一样，为了更好的生活。她点头表示同意，大家都不容易，她说她老家安徽的，丈夫开出租，她也跟着不久前考了驾照。

她好奇地问我，跑那么远会不会想家，过年怎么办？我说想家是肯定的，但过春节时候冰岛刚结束了圣诞假期，大家才进入正常工作模式，忙到起飞，没的休假，外加冰岛遥远，光坐飞机至少三两天，回家过周末这种事，想都别想。所以，这两个在冰岛已经度过的春节，我都一个人过。

这番回答好像击中了司机，她不再和我说话，而是呢喃，春节怎么可以一个人过？怎么有人一个人过春节？

虽然这番谈话可能不过是作为出租车司机的日常闲聊，交换些可有可无的故事，并不在乎事实上如何，但我发现这话题有点意思，作为“一个人过春节”的当事人，倒没想象中凄凉，甚至不少的小乐子和难忘趣味。

在每一个中国人的日历上，春节永远是最重要的日子，像课本上的必考项目，春节这一栏必须用红笔重点圈出来，再用荧光笔勾勒一下。

先说个和我人生重大决定有关的春节故事。

结了婚的人，是不是很容易在过年这件事上说散就散了？别笑，问出这样幼稚的问题，因为我就是这样离婚的。

在发生了许多事情以后，我和他又来到民政局，同一个地点，曾经欢笑着领证，恍恍惚惚，好像已经过去了三个世纪那么久。那时我从医院出来，一直在父母家中休养。我们再次见面，也许人和人在一起久了，会有理性所不能解释的一股习惯。我们不约而同想再聊聊。他问我为什么会走到这步，我说因为和他没法沟通，他说那么现在沟通看看。我说好啊，随便说些什么，要不说下一年的过年安排。

他说当然可以聊，我问他，我们两个都是家庭的独生子女，所以希望互相的父母可以感受到同等的陪伴。他说没有问题，大年夜，还有初一和初二在他父母家过，初三初四来我家。我说这样不公平，要不每年轮流，今年你家吃年夜饭，明年我家吃年夜饭，两家父母来往多了，熟悉了，再可以一块。他说不行，女人要以男方家庭为主。我说你看，这就是我说的无法沟通，你给的道理没有逻辑，就是为了让别人做你想要的事情而说出口的命令。

说完以后，他开始与我争吵，又是那些曾让我一度自我怀疑的话语，“没有好女孩是这样想事情的”，“你看看身边哪个女的是这样子的”，“你根本不了解社会”。于是，我们签下了离婚协议。在这次争执以前，我早已发现两人无法走下去，世界观的不一样摆在眼前，但签下协议的直接原因，万万没想到，是那么一件“小”事——过年去谁家先过。

因此过年这话题，人人有故事，酸甜苦辣，人生百态。接下去的文章中，我会说说我一个人怎么度过在冰岛的春节，这是怎样特殊的体验。对于同样人在他乡，无法回家过节的朋友，也许能带来些共鸣和参考。

事实上，第一个在冰岛春节是稀里糊涂度过的。

我没在冰岛留过学，只因为一份工作，提着两箱行李，空降一样来到了雷克雅未克一家当地商业公司写字楼。

直到一张单程票，坐上飞机，心里空落落，才意识到出国读书和工作的本质区别。读书会有一种归属感，学校有学生会，放课有社团，中国学生因为说中文，自然而然聚在一起，老乡之间又有亲密的小团体。只要性格不是太坏，别太孤僻，想独自过春节都有难度。

上班不一样，同事属于社会关系，互相存在竞争，最好保持合适的距离，各扫门前雪。至于工会，不过是当公司有了过分的行为，大家为了争取合法利益，组织上街游行大罢工，显而易见，工会并不是交友中介。更别想春节联欢会了，国际部门至少二十多个国籍，每逢佳节便放假，世界各地节日放一起，公司可能天天放假，提前歇业。

那天正上班，我妈发来消息，说新年快乐。

我愣了一下，刚跨了年，一年怎么又过了。看看国内时间，已经凌晨，他们通常晚上十点早已睡觉。问爸妈在做什么，他们说看春晚，我才以这样的方式被通知——过年了。

给家里打了通电话拜年，我妈提醒，今天下班做点好吃的，我嘴上说好的，但想起冰箱里还有昨天剩下的青椒土豆丝和番茄炒蛋，晚饭自然不会下厨。

夜里还有课，冰岛语刚开学不久，新的一级，大部分是东欧人。真羡慕俄罗斯同学，俄语的语法和冰岛语一样让人绕不过来，他们看起来学得轻松多了。我是班上唯一的亚洲人，不指望有人注意到今晚是大年夜，隆重又意义非凡的日子。

还有个问题，过春节该按照北京时间，还是八个小时时差的冰岛。如果是中国节日，那就得中国时间，欸，成功错过了。这也不怪我，冰岛没有唐人街，中国人总共不超过三百个，春节氛围淡得很。

夜里放学，错过了半小时一班的公交车，风雪中走回家，已是十点多。关上门，打开灯，有点落寞。这种时候，如果是个古代人就好了，风花雪月，写诗寄情，千年后，还没准成为中小学生语文必备诗词。想着想着，把自己给逗笑了。写东西就算了，总要做点什么。

当我想念春节的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除了父母，那就是食物。我想念满桌热气腾腾的好吃的，也想念举起筷子送进嘴里，大口咀嚼的畅快。食物经过胃，内心充盈的满足感，这是春节最直接最本能的乐趣。

想到这，我不打算直接睡觉，决定吃个宵夜庆祝。

用电饭锅快速煮米，从厨柜取出了两颗塑封的咸鸭蛋。这还是十一国庆假期时候，爸妈拼了些年假，到冰岛探望给我带来的，一直没舍得吃。那时他们担心海关会收走，也就带了两颗，冰岛又买不到，无形中让咸鸭蛋成了稀缺资源，身价倍增。

米饭煮熟了，屋子洋溢香气，盛一碗出来，倒入冷水，伴一伴，撕开塑封袋，举起光溜溜的咸鸭蛋，对着台灯照，有空洞的一头朝下，敲敲桌子，表面碎裂，剥开，露出个口子，筷子挖进去，蛋白中间裂开一道缝，流出金黄的油。

这是我头一回那么专注地吃咸鸭蛋。

大抵是吃完，便很久再吃不到，

碗空了，两个蛋也挖空了，坐在桌前，打了个满足的饱嗝。思绪飘远，对于一个普通人，过年的快乐便是如此吧，吃到那些等待了一年的好吃的。想起小时候，妈妈说松仁贵，所以唯独春节时候，才能吃到她炒的松仁玉米，那是每年春节最期待的一道菜。春卷也一样，倒并非贵，而是妈妈不会做，又不舍得用油，只能在有大伯伯下厨的春节团圆饭时尝到，脆脆的皮，流汁的肉，即便刚出油锅免不了烫舌，我也在所不辞，一口气能吃好几根。

记忆里，作为儿童，说句吉利话，从大人手里拿红包，起床后赶紧去买零食和玩具，这是春节的高光时刻。随着年岁增长，我才发现春节其实是和乡愁紧紧联系在一起的，而乡愁最具体的表现，便是对儿时那些食物滋味的怀念。

年货给过年所增添的乐趣，并非其他时候这些东西就一定吃不到了，而是特定的时间吃到特定的食物，才能获得十足的幸福感。好像一年都在等待那一天，于是那一天才变得特别。

第二年，我在冰岛结婚了。

我的现任丈夫是冰岛人，我们生活在一起，但我依然一个人过春节。

先生是个简单的人，简单到日常生活里的一些具体小事能让他获得一整天的幸福感。特别是早餐，他喜欢把吐司两面都烤得金黄，面包由于丧失水分而口感变脆，趁热涂一层黄油，上面放香蕉切片，有时超市没买到香蕉，就用黄瓜代替，要是黄瓜都买不到，那就涂草莓果酱。咬下第一口，碎屑落下，先生常常闭上眼，享受这个时刻。

我们共同分担家务，因此先生也会不时下厨做晚饭。他对吐司是真爱，但凡他下厨，餐桌上八九不离十，会是鸡蛋吐司。做法简单，面包的中心挖洞，放煎锅上，洞的部分倒入油，敲只鸡蛋。

起初大概是出于新鲜感，特别是黄油加香蕉，味道跟冰淇淋似的，让我惊为天人。但吃上一年，看到吐司面包，难免心生怒气。

有一天，看到晚餐桌上又是吐司面包，我拍案而起。

我说，很快中国春节了，这是我的文化里最重要的节日。我宣布接下去一段时间，家里进入春节模式。为了让这个年过得有意义，又有乐趣，我们得要吃点中国的东西。

先生听了一阵慌乱，说不出话来。

我软下心，怎么可能让他做中国菜。他没有来过中国；对于中文，他唯一会的是我的名字；对中餐的了解，他吃过的只是我做的饭菜。中餐馆在冰岛很少，在这物价原本就高的地方，中餐馆定价更是离谱，一盘难吃的排骨都要人民币接近三百元，不是普通人能吃得起的。更别提，这里买中国东西，只能在越南人开的亚洲超市买，还不是顾客挑选，只好有什么买什么，买到什么也就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我看看中餐馆有没有外卖。”先生说。

“别浪费钱，这段时间交给我来做饭吧。”我说。

“那你想好吃什么了吗？”他接着问。

“我想吃饺子。”我冲口而出。

“饺子？这个好办，我看到亚洲超市偶尔冷冻柜里有卖。”他问。

“不是速冻饺子，我想吃那种自己包的饺子。”我越说，心情越澎湃，“面粉要自己揉出劲道，皮厚点，嘴里咬下去才有弹性。里面的馅必须是猪肉，白菜，和甜甜的玉米粒，这是完美饺子该有的馅料。”

说完，我馋得流口水。

那个周末，我一个人行动了。家门口的超市买到面粉，大白菜，猪肉肉糜，和玉米罐头。又在亚洲超市买了料酒，生抽，和蚝油。当第一个饺子包好，迫不及待烧水，扔下去，捞起倒醋。这饺子的模样虽然歪歪扭扭，不太正经，但入了口，香喷喷，滑嫩嫩，有嚼劲，好吃得当场掉出眼泪。

对了，话说这醋也大有来头。

是爸妈来冰岛探望，给带来的家乡醋——上海康乐醋。这种玻璃瓶的调味料，托运箱里颠簸，大老远带来，没碎裂是个奇迹。虽说亚洲超市有镇江香醋售卖，对于味觉粗糙的我而言，老实说都是醋，没区别，但从情感上，家乡的滋味，一滴胜千金。

一个人做饺子，但吃的时候还是要热闹些，春节的食物，除了吃这件，也和身边人共同分享的热闹有关。

我先生不喜欢醋，我给他做了煎饺，浇上甜辣酱。我们两个还一起敲邻居的门，送了饺子，还灌点醋给老夫妇。

仔细想想，在上海，至少在我家，春节的饭桌上根本不会出现饺子。可那又怎样呢，生活在冰岛，饺子成了对于春节的一种奇怪执念。原因在于实在太难买到年货，但饺子所需要的食材，冰岛都可以获得。春节根本上不过是个节日，而节日只是形式，更重要的是把眼前的小日子过得具体，过得踏实。当我吃下自己亲手包的饺子，又分给身边的人，所获得的快乐，和过春节时条条框框的规定，其实不相上下。

不仅是我有这样的感触，身边同样冰岛生活的外国朋友们，也有一样的想法。

圣诞节之于欧洲人，一定程度上等于春节之于我们。今年圣诞，我去一对德国夫妇的家里吃饭。他们没有回德国过圣诞，两个人留在冰岛，这让我惊奇，那顿晚餐更是让我疑惑，没有德国香肠和德国圣诞热红酒，而是西班牙海鲜饭和法国果酒。

问怎么回事，夫妇说，在冰岛想买德国东西都买不到，每次回德国过圣诞，让他们最想念最开心的永远都是家乡食物。但是相比参加不完的亲友聚会，在冰岛的圣诞让他们更自在，两个人过简简单单的假期。

我能理解德国朋友说的意思。

偶尔我也会想象，如果此刻不是在冰岛一个人过春节，那么这些年，我会过怎样的春节？也许没有离婚，更不可能来到冰岛。每到了春节，尝试去妥协，为了过一个形式上圆圆满满的节日，脸上的笑，也未必是真正的笑。

节日这回事，一不小心便会论为形式，参与者成了做任务，不情不愿。无论圣诞节，还是春节，节日的精髓应该在于幸福感，那一股油然而生的轻松和舒适。

对于春节的爱与恨，分水岭就在于究竟是形式感更多，还是幸福感更多。理清了这一点，或许有机会上海再次遇到那位司机阿姨，我能和她好好地解释，一个人在冰岛过春节，哪怕稀里糊涂又忙里忙外，感到快乐也是有可能的。

把事情揪着不放，一定要理顺，想明白了，还得说透，这是从青少年时代养成的习惯。这习惯也间接导致了我在做人生选择时，常有些不被理解的决定，但自己内心是笃定的，不易动摇的，因为明确了想要的是什么，不重要的愿意放弃的是什么。

我不要那些抽象的庞大的形式化的东西，比如成功，比如完美。我想牢牢紧握的是那些具体的幸福，比如自己做的难看却好吃的饺子，咬下第一口的滋味。比如敲开邻居的门，用残缺的冰岛语外加指手画脚，介绍饺子和中国新年，老夫妇从错愕到微笑，一人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说中国年快乐。

还有一个月，我将在冰岛度过第三个春节。我能肯定，这将会是很有乐趣的春节。

这一年，我在冰岛买了人生的第一套房。

这一年，我买了春节的往返机票，第一次接父母来冰岛吃年夜饭。

这一年，我会在冰岛自己的小窝，吃到妈妈做的一桌春节家常饭菜。

在奋斗的城市有一个自己的安全角落，和所爱的人一起过年，对每个离家打工者来说，这是最骄傲也最有成就感的时刻。

一个人过春节，说不失落是撒谎，但也会有小小的乐趣，更有来日可期的希望，告诉自己要好好奋斗，多多赚钱，不要在乎向前奔跑的笨拙姿态，不要在乎别人的眼光和评价，朝着想要的目标，去变强，去接近。

这是一篇来自京东的合作约稿。

每次来冰岛探望，爸妈都会提前一个月整理箱子，填满角角落落，不浪费任何一公斤的额度。

冰岛吃到中国食物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尤其我们春节时候那些让人想想就口水流个不停的年货：瓜子零食，麻辣鸭脖，蜜饯果干，火锅底料……

这回第一次在冰岛过春节，妈妈问我想吃点什么，他们都给我带来。我发现正好赶上了京东超市年货节促销。

以前爸爸妈妈拿着我的清单，到超市买这买那，辛苦奔波。这一回在京东超市我把那些想吃的小零食都自己下单，送货到家，让他们轻松了许多。

爸爸妈妈很快会坐上飞机来到冬天的冰岛，光是幻想冰天雪地的画面，他们激动得有许多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像两个天真的小孩。在这个特别的时刻，谢谢京东超市除了带给我好吃的年味，也让我可以静下心来，坐在雷克雅未克的小公寓，回顾过去那些和过年有关的小故事。

因为更好的未来触手可及，才会一个人在远方过新年，但总有一天会有能力过上想要的春节——爱着的人，喜欢的食物，在身边。

最后，附上夏天时带着爸爸妈妈去《白日梦想家》冰岛拍摄地，斯蒂基斯霍米尔 Stykkishólmur 小镇的山头，两个老小孩摆出的爱心。

2020年1月1日

写于雷克雅未克，冰岛

作者：嘉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