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芙集——剪灯楼2019年自选集

序

今年依然写得很少，然而这些作品，尤其是诗歌，对我有很重要的意义。在失语两年之后，我终于找到了新的声音。

我不知我该感谢谁，我得到了赠予，却不明白自己缘何得到。

现在它是这组未完成的《宁芙》。不论如何，我应该觉得幸运。不是所有人都能捡起十年前的东西，虽然我可能从未把它放下。

酝酿了三年的《武侠》也得以推进。我总想写一部同辈的点将录，依武侠的形式。然而终究不曾写。它不会带来趣味，只会带来无谓的意气之争。对我而言，它不如和朋友的一杯酒，也不如在别人胸脯上度过的一夜。

嘘师和十六少兄对这些诗作提出了许多宝贵意见。谢谢。

己亥十二月，弃庵。

【宁芙】

1

如旦暮而逢，如陷轮而走。

大雪俱东向，亮片覆谁取。

檐牙生六翼，收于持烟手。

亭中何所待，白色坚不朽。

初五迎财神，槛外人叩首。

宁芙解盛装，出猎独角兽。

2

所历皆黄陨，自缩近老莲。

君曾折其角，秋水阻十年。

渴慕波能漶，梦寐雨不宣。

平生爱别离，一一罗灯前。

似结帷相望，授我以诗篇。

观星者镜中，恒星在远天。

设若落于掌，如草莓甘甜。

3

当汝少年时，昭晰若明日。

黄昏使可延，此城亦可徙。

一去乃不觉，匆匆已如是。

重逢但自顾，诚恐昨日死。

与君离别深，其归创世记。

剩有土与陶，区区未忍弃。

君言道路长，偃蹇吾能至。

茶杯已复位，如歌有终始。

谁能点重播，身随不动矢。

4

饮酒不得醉，失其未曾有。

杯中引玫瑰，红色何尽锈。

颠倒七日间，世界忽永寿。

出门看阳光，奇强不可授。

汝必行于前，而斑烂其后。

【斯人】

斯人设闹钟，而在十点起。

斯人将述作，喝柠檬汽水。

长瓶折檐光，谁摘波中绮。

斯人将恋爱，或在明日死。

或明日越江，君昔濡其趾。

遥目抗白石，西望何清泚。

斯人如覆舟，沉没于躺椅。

午餐殊未来，窗景忽云翳。

梦见携牛肉，去寻广陵芷。

【武侠】

1

总角颇尚侠，观书慕群英。

志迂世亦殊，此事遂无成。

春末出负暄，庭草各怀荣。

亦有缘井者，绝壤不得青。

烈士乖时运，永留谤讥名。

一生倾其力，岂在苟营营。

遍曝书中尘，抚览故友名。

吾剑名倚天，送子因风行。

（2017）

2

暮春挹花色，如破襄阳城。

要津俱锦覆，蜂阵遂云并。

夙夜归有道，斯人志已成。

出门望灯火，其辞丽以淫。

楼上高窗迥，声音不相仍。

是曾吹万者，胡为短歌行。

长发今就薙，永藏黑丝绳。

《神雕侠侣》郭破虏

3

空中结枯庐，夕俯上虞甸。

山川独在兹，西顾复谁眷。

白露渴承盘，井蜜已再转。

不逢江间玦，终抱当日愿。

烟霞何可及，衔哀如铁面。

《天龙八部》游坦之

4

海水成涓滴，至爱恐区区。

归来看庭树，沟洫昔沉珠。

疏星过云色，梦见衣袂馀。

弃珠今焉在，谅已至归墟。

穿行如巨艇，破浪猎鲸鱼。

如我蜡吾翅，奋日而上趋。

《夜船吹笛雨潇潇》金碧辉

5

后夜移空瓶，驱使为傀儡。

藉此已十年，或与我俱毁。

十年何必长，踵能越其趾。

使我化为雨，自海瞰君室。

讵知车可回，瞽者亦可视。

遥光既安然，飞蛾须惜死。

翼声逆光来，周旋如日晷。

《镜》苏摩

6

九月休照镜，瘢影皆圆荷。

投书久不复，本投白鸥波。

少年饮酒时，杯中可滂沱。

我与衣上痕，至此已终歌。

未见飞鸟度，曾失山之峨。

黄昏如破甲，坠毁迦楼罗。

《镜》云焕

【乐章】

1

纸船远航时，涟漪拓水景。

暮雨漫青檐，园池昏已病。

初闻座客歌，红褐皆藻荇。

长夜化鱼唼，由乳升及颈。

内缩自燃烧，下坠如脱颖。

李志《下雨》

2

吹烟入清水，忽忽二十余。

夜坐无自奉，剥如盘中蔬。

少年望日者，俱成抱马徒。

秋风过九嶷，明日至南都。

长夏曾盛美，萤光不过予。

谁其烛逆旅，载我以短途。

Pink Floyd《Coming Back To Life》

【有客询余学林掌故聊打油以答】

昔闻建邺董娇娆，文枢一老拱星高。弟子隔帷看暮雨，动幡还似拉皮条。

【竹书架记】

王元之《竹楼记》云：“竹之为瓦仅十稔。”夫钻竹为架，负书且簸者，三五稔耳。况书之禁又速于竹之坏也。今指肆中群书，历历言：“某在是，某在是”，其必多有不待三五稔而灰覆者。

某少居毗陵，长赴建康，今闭置六稔矣。性情同所之俱囿。长恐初心与时日相磨灭，又不及三五稔也。尝涉东海，瞻蓬莱，如尘埃在衣袂间，初不谓世间有千百万稔。呜呼。而竹之稔仅三五哉。诚使读书如掇昨日，彼书中之人，其非夜啸过我门者乎。

【记游雪洞巷】

己丑年春，予考毗陵形胜，每于市井摩挲古人所居，携酒大饮。至青果巷，见一小道平浅可坐，观其铭牌，知是雪洞巷，昂然而入，箕踞而饮，行人顾予，予亦顾行人，如在桃花气中，胸臆欣欣然。归语人曰：“剪灯楼主至雪洞巷中饮酒三两。”

当年秋八月，复携酒来卧壁下。时大雨，薄暮有鸟归甚疾。独饮至夜，寒不可堪，恸哭而去。后三年，有司以巷破敝，扃之，欲增修形制，日见匠梓来往其间，遂不得复入。

越六年，重开青果巷，弃庵居士自上虞归，而青砖归于火，素壁归于灰，酒渍归于新漆，旧稿归于空无，绮怀归于茶座之谈，昔之雨水，归于蓬壶、员峤海中。修檐朱户，往来皆游人顾笑，谁复闻凭河夜泣者欤。呜呼，泣可更笑，卧饮可更坐，剪灯楼主可更为弃庵居士，独此巷千古无返期。乃作记志之。己亥七月廿三。

【跋汪念之己亥小辑】

呜呼。江声变易，石城之旧帜犹多；山色苍茫，北府之新兵不少。乃有三楚少年，五陵倦客。落拓孰依，逢玉舄于东海；忿狷谁顾，拾遗黍于邯郸。岁减神仙之字，日偷雌霓之声。看琦辞而眷目，放笛声以骋怀。仆本恨人，拥蛮素于冶畔；君真劲卒，问宫商于酒边。

君言既得梦窗之法，下征彊村之气。彊村如秦人之余烈，饮啖山东；吴苑之飘钗，凄凉阶上。未若留髡长夜，目与烛摇；弹曲平皋，心将鸿去。或以凭陵为能，终非体贴而化。常派浙派之渐流，词人学人之矩矱。清夜同勘，还如磨镜；花间下望，并是劫灰。至夫人境庐之中西共体，似是实非；梦碧翁之辛吴并辙，未通仅变。何则？指月而观，不达彼月；画龙而跂，讵是真龙。譬以偏安之势，怀据江海之心。亦各持己擅，不遂全论耳。

咽尘歌管，久吞秋鹤之声；拂地琴弦，虚受空庭之雨。甚矣五音之内，率多竖駔；三世之中，愿作词人。吾今衰且病矣。青楼则白纻为緇，哀其同调；乐府则减兰益损，愧其终篇。既失斯人倾城之唱，还期吾党鸣鼓之音。江湖酹酒，思陪徐邈；星汉遗槎，欲问严遵。是为跋。

己亥九月既望，弃庵。

【十四行】

夜里我醒来咳嗽，喝水。

云在九万里的天空。

杯中的光使我消去了影踪，

像一个男孩在午后溺死。

为了追寻河底埋藏的珍宝，

是这样，我们总要更高之物。

当手指的感觉被虚无淹没，

对物的自身，我们将如何把她拥抱。

有一个冬日，我在肮脏的厕所抽烟。

阳光照进来，映上毛发和狭窄的门。

我知道门外世界里，有什么东西得以完全。

人如何认识它？一再被它击中、贯穿，

到最后我们把住的还是我们。

但我知道自己属于它，不止那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