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背诗(8):新开始
2019年只剩下十来天了。而距离上一次在豆瓣上写《每周背诗之七》已过去了四年。看看自己的豆瓣介绍,每一句都让人惭愧:
“壑舟无须臾,引我不得住。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
“濯足清流,抽足再入,已非前水。”
四年中生活变化,工作更换,心境改变,仿佛都可以成为豆瓣荒废的理由,说到底却还是自己懒惰。时间永远不够用,人到中年,才明白决定我们人生质量的,真的只是那一点韧性和定性,耐心和恒心。
庆幸的是,这半年来我还有机会每周用汉语给学生们讲一次中国古典诗歌。为了备课,每周不得不选诗、读诗、反复考虑怎么讲诗。而每讲一首诗,就像是让头脑和笔头都做了一套柔软体操,做到位的时候周身畅快;更多没做到位的,也得按捺住焦躁,先权当舒活舒活筋骨、抖擞抖擞精神。一旦动起来才知道力不从心的地方太多,但也只能告诉自己慢慢来,坚持做。
于是,把每周讲的诗也写在这里,给豆瓣上临水的花园锄锄草,也打扫出个地方让自己坚持把体操做下去。由于热身运动刚开始,讲得浅显,笔头也生硬,也想尽可能朴实,和以前的文风难免有落差。毕竟相隔四年,少年情怀,中年心事,诗还是原来那些诗,讲的却不尽相同。
上课讲给外国学生的诗,选的当然都是名篇名作,难免是无数前人、无数大学者们反复讲过的作品。而我这几年研究停滞,疏于读写,实在不敢说能讲出什么新见,但仍希望能努力讲出己见。想起最近读的毕飞宇的《文学课》,他说他渴望能够抵达文学的千分之一。我觉得他这个说法一点儿也不谦虚,反倒是颇有常年侍弄文学的人的强烈自信,因为他能够确信,他真正讲出了一些只属于他自己的、同时也属于文学的东西,哪怕是千分之一。文学就是这样,无论有多少人解读过,它仍会留给每个人阐释的空间。所以,我也真希望,能讲出一首诗带给我的、那首诗中的千分之一。就以此作为我重新开始写《每周背诗》的目标,以此自勉。
——————————————
开始上诗歌课的时候是秋天,所以讲的第一首诗选了《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我们现在一般认为这首诗是爱情诗,不过从诗经的解释史来看,《蒹葭》被当作爱情诗,是近一百年才固定下来的。前人对这首诗的主旨莫衷一是,有人说是刺襄公也,有人说是秦人思西周之诗,有人说是隐士明志之作,有人说是访贤者不遇。朱熹率直,说“不知其何所指也”;而钱钟书滑头,说它写的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企慕之情境”。钱钟书说得最虚,却也说得最好。因为这首诗本来就是虚的,讲实了就如囿于囹圄,失其本色。“企慕之情境”,包括爱情但不限于爱情,它包含的向往、追寻和迷茫,求之不得的遗憾等诸多情怀,比爱情更广泛地存在于我们的人生际遇中,《蒹葭》因而也就具备了不仅限于爱情的情感共鸣的广度,“从之而不能得之,望之而不能近之”,这种心情,人这一生,不知要碰到多少次。而《蒹葭》,会让我们这种心情笼上诗意的光。
《蒹葭》来自《秦风》,即现在的陕西甘肃一带的民歌。《汉书地理志》说秦人“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贾谊《过秦论》写得更是金声玉振:“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总之阳刚、尚武、字句间都能感受到一把子力气,虎虎生威。《诗经》中的《秦风》十首,除了《蒹葭》,大抵都是实打实的硬诗,字句都铿锵作响的那种。暑假时看了一篇今年茅盾文学奖的作品,陈彦的《主角》,写秦腔的主角的,能联想到贾平凹的《秦腔》。秦地一带的东西,感觉都是硬朗结实的,戏也如是,语言也如是。《诗经》时代的秦风,如果歌唱,本当接近如今的秦腔才是。而《蒹葭》真是异类,更像是用“气无烟火”的昆曲唱腔唱出来的,真不知何以能又虚又灵、又飘又美如此。
说到这首诗的又虚又灵、又飘又美,晚清学者陈继揆《读风臆补》几句话说尽了:“意境空旷,寄托玄淡。秦川咫尺,宛然有三山云气,竹影仙风。故此诗在《国风》为第一篇缥缈文字,宜以恍惚迷离读之。”这笔力了得,三山云气,竹影仙风,水墨画一般,恰是这首诗带给我们的感受。
也由此可知,古代秦地水也不多,秦川仅咫尺。但我怀疑许多人读《蒹葭》大概也和我一样,觉得这首诗当出自水乡,多水多雾,烟雨空濛的,不然如何能缥缈迷离起来。“蒹葭”在《说文解字》中是这样解释的:“蒹,雚之未秀者。葭,苇之未秀者。”,“未秀”就是植物尚未抽穗开花。由此看来,如果严格按照字的本义来解的话,蒹葭苍苍,好像并不是芦花摇曳、苍苍茫茫的样子。而是秋仿佛还未深,水草还青葱而茂盛。朱熹说这是“蒹葭未败,而露始为霜,秋水时至,百川灌河之时”,秋的衰败和萧瑟尚未到来,天地清朗,水草丰美。在那里与伊人相遇还是别离,还是,仅仅只是追寻她的踪影,感觉都是适合在这样的时节和地方发生的事,不肃杀,不激烈,不会呼天抢地,只是一点清寒和迷茫中的怅惘,还有一点在季节变换之时仍坚持着的蓬勃和茂盛。
“伊人”是谁,两千多年来注释家们拼命求解。“伊人”在哪儿,在水一方,还是在水中央?也只是依稀仿佛、宛然好像,所以才说“宛在”。没有具象、居留无定、不可企及的伊人,让人想到高唐神女,“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越美好的事物越幻化无常,来去无踪。溯洄从之,溯游从之,逆流而上,顺流而下,上穷碧落下黄泉,依然是两处茫茫皆不见。夸父所追之日尚有形态,尚有方向。而所谓伊人,宛在水中央,上下求之而不得,到底是人是神,或是真是幻?
所以最近的一些研究认为,这首诗写的是上古之人祭祀水神的仪式,这也难怪。所谓伊人,可不是,细玩“所谓”二字,是意中之人难向人说,还是只是那个传说中的神?
后来的曹植和阮籍都得了《蒹葭》的真传,曹植写佳人“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阮籍写佳人“飘飖恍惚中,流盼顾我傍”,他们都知道,最美的诱惑都飘忽不定,都在云端,在水上。
到了唐代,能写出这种空灵之美的还是王维:
吹箫凌极浦,日暮送夫君。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
和《蒹葭》是异曲同工的。蒹葭苍苍,云卷云舒,天地间万物飘荡流动,伊人何在?
知其在,却不知其所在。
但总难免有一心所念,一往情深。在求而不得中有时执着,有时迷茫。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理想、希望、诱惑、美,不都是这样吗,若即若离,或远或近,似真似幻。
当然爱情也是。不然怎么会觉得“美人如花隔云端”,或者,“隔花阴、人远天涯近。”
你 \ 一会儿看我\ 一会儿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细读起来,顾城的诗,是不是也有一点《蒹葭》的影子?
世间最远的距离,只是我们心中有企慕,求不得。
水中观月,镜里看花,可望不可求,西方文学里似乎也有。希腊神话里有坦塔罗斯,神惩罚他,让他看得到却喝不到水,看得到却吃不到果实。他所受的饥渴之苦,更像是人类关于欲望、关于抗争的悲剧隐喻,和我们的诗经或许相似,却又不同。你看,在我们的诗里,怀思是温柔的,追寻是诗意的,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永远不能到达,却永远可以向往。
由此也可管窥,何谓《诗经》的温柔敦厚,以及乐而不淫,哀而不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