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

明天是我外公去世十周年的日子。昨天家人们全都赶回了老家，今天看到家人群里表姐发的照片，大家全都在二姨家。我问妈妈，明天要做什么呢？她说，明天全家人一起去给外公扫墓。就是这样，大家从全国各地赶回去，只是为了完成一个简单的扫墓仪式，可这就是人类能对逝去的亲人唯一表达哀思的方式了。

从我记事起，外公就一直拄着拐杖。我妈妈读中学的时候，外公在单位冒着小雨写了一天黑板报，回家后就感冒了，之后引起突发脑溢血，成了半身不遂。他早早地办了离退，每个月只有35块1毛7的工资。妈妈经常给我讲外公生病后他们兄弟姐妹成绩倒退的故事。她说，本来自己的学习成绩特别好，但是外公生病后，她每天坐在教室里上课的时候都能想到外公在医院病床上躺着的场景，眼泪就会流出来，再也无心学习和听课了。妈妈没有读大学，读了师范后匆匆参加了工作。舅舅也是，小小年纪就开始学习针灸，顶替了外公的工职，进了医院成了一名医生。只有我小姨奋发图强好好学习，考上了大学，如今成了大学教授。小的时候，妈妈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要给我讲这个故事。我那时候总说，你太不坚强了，你应该像小姨学习，那你现在也是大学教授了。妈妈笑着说，那就没有你啦。我心想，怎么会没有我呢？不管妈妈做什么工作，我总是妈妈的女儿的。

外公很喜欢读书。我一直都记得外公穿着深蓝色的中山装，坐在电视旁边的小沙发上，戴着眼镜，头发一丝不乱地向后梳着，书放在腿上，拐杖放在旁边，认真地看着书的样子。我小时候一去外婆家里就在书架和抽屉里乱翻，他在旁边特别生气地骂我，说我是顽皮猴，叫我妈管我。但我还是看了很多书，什么《包公案》，《海公案》，《刘公案》，《七侠五义》，《牛虻》......有一次翻到一本《金瓶梅》，刚想看就被外公发现了，他把书收走，狠狠地训了我。我特别委屈地大哭。他看我这么伤心，就又给我找了一本《说岳全传》。小时候不明白，后来长大了，我发现外公总是很生气的样子，一点点小事就能让他勃然大怒。妈妈说因为外公心里很苦闷，40几岁的时候就生病了，本来在单位很受重用，正是干事业的时候，一生病就只能回家了。想去哪里也去不了，每天都呆在家里读书看电视，当然会烦躁了。

外公每天晚上都要看中央一套的新闻联播，然后是天气预报。之后就要看中央三套戏曲频道。可是我们这些小孩子哪能看得下去冗长无聊咿咿呀呀的戏曲节目呢？所以总和外公抢电视。每次换台到中央三套的时候我们就飞快地按过去，担心外公会看到屏幕上正在播着他最喜欢的戏剧。可外公还是会看到，然后他就生气了。他训人也是非常地文绉绉，说我们是顽皮猴，泼猴子，或者是非常愤怒地瞪着我们，说，哎呀，哎呀。下午阳光好的时候，外公喜欢去家附近的广场遛弯，平地上他可以自己拄着拐杖走，但是到了上下坡的地方就必须要有人扶着他。于是我们表姐妹经常陪外公出门，到了上下坡的地方，帮助外公拿着拐杖，外公手扶在我或者表姐的肩膀上。有时候外公力气太大，我们就会喊，痛死了，轻点儿啊。外公一边走一边给我们讲故事，讲孙猴子大闹天宫，猪八戒娶媳妇，唐僧过女儿国......

中学的时候，外公生病更严重了，连拄着拐杖走路都做不到了。妈妈请了长假照顾他。我每天下了晚自习后都去外婆家看妈妈，然后再回自己家。外公每次看到我都会像大人一样和我握手，说你好你好，很久不见，真是想念。我就说，你看，我的下巴都变尖了，就是因为太想念你了。然后我就和外公一起大笑。外公每天早上四点就醒了，醒过来之后睡不着，就叫醒睡梦中的我妈给他穿衣服。我妈被叫醒当然很生气，爸爸，现在天还没亮，你再睡一会儿。外公就不说话了，过十分钟又开始叫我妈。要不然就是睡到半夜忽然叫我妈，问她某个字是怎么写？我妈大半夜被叫醒，就是因为外公想知道一个字怎么写？简直是哭笑不得。我妈妈现在年纪也大了，有一天她说，现在越来越明白外公以前大半夜想知道一个字怎么写的行为了，因为她自己也是这样，睡到半夜忽然想起一个字，但是死活想不起来怎么写，于是就叫醒我爸，让他帮忙一起想。去年冬天我生病了，还没过年就回家呆着了。我经常大半夜不睡觉偷偷看电影。有一天半夜两点多我妈起床上厕所，发现我还没睡，特别生气地说我，你这个顽皮猴，你要几点睡？我一下就想到了外公，乖乖地关了灯睡觉。我的妈妈，她自己肯定没有意识到，但是她真的越来越像她的爸爸了。

我读大学的时候，外公去世了。那时候他已经在床上躺了很久了。妈妈每天给他洗漱擦身子换衣服，喂他吃饭。快去世的那段时间，外公的脾气更坏了。他没有办法起床，上不了厕所，于是妈妈每天都要给他洗衣服洗床单。所有的孩子里，外公对妈妈的态度最坏，因为妈妈陪在身边的时间最久，外公对妈妈也最依赖。有一天妈妈给外公洗脸的时候把他弄痛了，外公说妈妈想杀死她。妈妈也哭了，说，爸爸，那我走了，我不管你了。外公像个小孩子一样，明明心里害怕我妈走，嘴上还说着，那你走吧。过了一会儿，他问我妈，你一会儿走吗？今晚有《人鱼小姐》，开始了我们一起看。妈妈说，爸爸，我不走，你放心吧。

外公去世后，家人都特别伤心。妈妈说，自己很伤心，可是心里很踏实，因为她做了一个女儿能做的一切，尽了全部的心力，所以只有悲伤，没有遗憾。外公后期卧床了五年，五年之内妈妈一直照顾着外公。那时候我就在想，我也要做妈妈这样的女儿，用全部的心力去爱惜照顾我的父母。就算有一天他们离开，我有的也只是悲伤，而没有遗憾。

这些年，我经历了很多人的离去。我很小的时候，我爷爷就去世了。在那之前我总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总觉得坏事情会发生在别人身上别人家里，但和我和我的家人都没有关系，因为我的生活是那么地平静和幸福。可是爷爷去世了，之后是奶奶，然后是外婆，外公。后来我谈恋爱了，我失恋了。我得了抑郁症，我做了最讨厌的工作，我离开了家乡，我爱的偶像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经历了任何人身上都会发生的事情。我知道，坏事情不会与我擦肩而过，它们会发生在别人身上，也会发生在我的身上。可是就像别人一样，我也拥有回忆，那些美好的难过的回忆。不管是多坏的事情，不管是多么爱的人离开，只要我有回忆，那就不算是全然的坏事。我在最难过最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读了佛经。佛经告诉我，在我死了之后，我会到达彼岸，我爱的人，离开的人，都在那里等着我。我想，我有一天也会和我的外公相遇，我们见到面还是会紧紧握着对方的手，我们会说，好久不见，真是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