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友记·第20集】那年那月那点菜
昨天晚上,紫薇兄预约了在西单苹果商店换电池,正好是饭点儿,于是约我和齐药师一起过去吃晚餐。
我们仨在在外面吃饭的机会不多,但每隔一两周都会一起下个馆子,这已经是一个不成文的惯例,美其名曰“吃大户”。对,我就是大户,他们吃的就是我,所以每次张罗饭局的是他俩,最后我来付账。
“吃大户”活动发起人其实是我,因为三个人里我收入最高,而且我消费最低,基本上是个有肛门的、直立行走的貔貅。根据因果原则,一个人挣得多花得少很容易遭报应,所以我请自己人吃饭也算是粪坑浇菜地——肥水不流外人田。
何况,9月截止到昨天26日,本月收入就已经超过之前八个月任何一个月了,必须得出点血。
昨天,紫薇兄上大众点评查了一下,打算抓紧夏天的尾巴吃一顿冷面,于是来到了西单“觅时森林”的顶层,找到了那家“玉流馆”朝鲜平壤冷面,据说这家店的食材都是从平壤空运来的,尽可能保持了原汁原味,而且服务员也都是土生土长的朝鲜国人。

果然,刚一搭话就发现服务员的口音很特别,虽然生硬,但也算流利,而且在摆盘子的时候不小心餐具掉在了桌子上,还本能里来了一句“矮呀妈呀”。我就问她是在哪学的汉语,她说她们都是在通辽培训的,我就笑了,说东北话学得不错啊。
我是辽宁沈阳人,初中及以前居住的地方,将近三分之一都是朝鲜族人,所以我从小就吃冷面、吃明太鱼、吃辣白菜。但昨天吃的那一顿和延吉餐厅比,还是后者的口味跟我小时候吃的更为接近,但是菜码大得可怕,虽然菜单上写一份冷面是300g,但给我的感觉有一斤多。硕大的高足铜盘端上来齐药师就喜欢上了,说好想买一套在家用。

席间,吃着辣白菜和萝卜丝,我想起小时候的事。
八十年代,到了九十月份,家家就要着手准备冬菜了。那时候物质匮乏,不准备冬菜,冬天真的没得吃,不像现在,即便天天吃西瓜、吃黄瓜也买的着。
那时候的冬菜,通常就是三种:大白菜、大萝卜、大葱。大葱都是成捆成捆地买,每一捆都赛过一个成年人的腰粗;萝卜是用来腌咸菜的,大白菜自然不必说,是做酸菜和辣白菜的。那时的家庭结构跟现在不同,我爸妈那一辈人,同辈的兄弟姊妹都很多,没成家的跟父母住在一起,成家的很多也都跟父母住在一起或搭伙吃饭,所以买菜是大事、采购冬菜是大事中的大事,因为一旦采购的菜品有问题、不耐储藏或口味不好,就影响到了一大家子一冬天的饮食质量。
所以,对于采购冬菜这样的重头戏,基本都是像我奶奶这样提前退了在家带孩子的纯家庭主妇在掌舵。
记得很清楚,每逢这个季节的早晨,早晚温差很大的时候,奶奶就会把我裹严实,然后放在小推车里推上街寻觅冬菜了。那时候,家附近只有一个供销社、一个农贸市场,更多的都是从周边农村赶马车进城卖菜的菜农,要么一大车全是白菜,要么一大车全是葱。主妇们揣着钞票,各个神色凝重,挨个摊子、挨辆马车查验冬菜的品质,因为不是所有品种的白菜都适合腌酸菜,也不是所有品种的白菜都适合做辣白菜。再就是菜质本身的含水成程度决定着它的腌制方式——这都是我长大后才偷学到的。
有的老农很会种菜,菜种的选择也很聪明,马车一停,一堆家庭主妇就会围上去做鉴定,鉴定完毕,满意,很快就会被一抢而空,而且还会跟老农主动结缘:明天你还来吗?还是在这个地方吗?还是这个时间吗?
第二天再来,还是会一抢而空。
而有些菜农就相对比较倒霉,一辆车停在那一天都很难有人问津,对于冬菜的品质,主妇们的立场是比选男人还要坚定的。

然而对于菜农,冬菜的销售关系着一冬天的生计,尤其是过年。某种程度上,冬菜是他们的命根子。
记得我上小学的某一天,刚上课没几分钟,课程就被打断了,教导主任敲门进来,让一个浑身是土的农民指认几个学生,我们都一头雾水不知道怎么回事。等那个农民气汹汹地揪出20多个面孔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原委——班上这20多位同学昨天在放学后跑到郊区的某家菜地里,又打又闹又祸害,糟蹋了人家一大片萝卜地,把人家的萝卜拔出来或扔了或掰了,还有的把叶子拔了,根留在地里,围种在地旁的黄瓜架子也给拽了……菜农从他们的校服风格问到了学校所在(我们当时每所学校的校服都不尽相同),凭着记忆把昨晚几个捣蛋鬼给认了出来。
最后,20几位同学一个一个给菜农鞠躬道歉,菜农气得流出了眼泪。
这样的情形,在而今的城市化社会里再也遇不到了。
饭桌上,据齐药师回忆,北京的人们就比较幸福了,因为当时有一种叫“菜站”的国营单位,专门提供优质的冬菜,备货充足,供市民选择和购买,不用满大街找马车。而在工人阶级们普遍月薪只有两三百元的年代里,齐药师的妈妈月收入就有一千多元,这还没算他爸的收入,可谓举家衣食无忧。
冬菜运回家,剩下的就是繁重的加工工作了:清除坏叶、找空地摊开晾菜、刷菜缸、买大粒盐、搬运和码放冬菜……这都需要全家动员。
当时还是孩提时代的我,只能一边嚼着嫩菜心一边看着大人们忙来忙去,一年一季,奶奶家一轮、姥姥家又是一轮,什么儿子女儿女婿姑爷,统统齐上阵。
给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我已经上小学了,家里也有电话了。某天放学,突然接到奶奶的电话,勒令我们吃完晚饭去她家帮忙。
于是晚饭过后,我和我爸妈都赶到了奶奶家,我的各个姑姑、姑父也都到了。一开门,我们都傻了:客厅中央一座蒜山,奶奶拿了个马扎坐在蒜山后面,正在剥蒜,我两个弟弟也灰头土脸极不情愿地坐在旁边,也跟着剥蒜。
我爸当时就疯了:妈你买了多少啊这是?
我奶:一百斤。
于是,一家老小一人一个马扎和板凳,围坐在蒜山旁边剥蒜,剥到半夜也没剥完,我奶困了,就把我们遣散了。
临行,太后还下了懿旨:明天还来,接着剥,然后,每家都把家里的空罐头瓶贡献出来。
不用说,做腊八蒜的。
于是,那一百斤蒜我们吃了一整年,一直吃到次年的腊八。不光自己家,后来我奶发现实在吃不完,还勒令我们到处去送:邻居、亲家、同事……最后送到大家都纷纷拒绝了,说“吃不完”,但奶奶家北阳台还是剩了一阳台的腊八蒜。
比起移除蒜山,我二姑夫的妈妈家就比较好对付了:老太太跟我奶奶过去是同事,一句话的事,就可以把我们李家的资源调迁过去,帮他们家一起做冬菜。
她们家的冬菜比较高级,不是罐头瓶,都是点滴瓶,洗干净的点滴瓶上蒸锅消毒,然后大家洗了手,把切碎的辣椒、切碎的西红柿分门别类地塞进点滴瓶里,塞好,就可以准备冬天吃了。
因为出了力,二姑夫的妈妈还经常会下邀请,请我们去他家吃饭。成年人自然是不会涎着脸去的,但二妹妹会把我拉过去,我吃过她家最可爱的冬菜,是她爷爷青睐的一种:切碎后用水炒熟、放在点滴瓶里储存的气豆角(不知道这东西是不是还有别的名字),用来蘸酱非常清爽每味、齿颊生香满口春意。

比起这些小打小闹,冬天的重头戏当然还是要数酸菜。
酸菜这个东西挺有意思,据说腌制方式有好多种,我对吃不感兴趣,自然记不住那些。但腌酸菜这种事跟泡茶是一样的:每个人做出来的都不一样,即便是配方一致、时间一致、手法一致,做出来的味道还是大相径庭。
我姥姥总是感叹:亲家做出来的酸菜就是比我的好吃。
我奶奶当年有几口酸菜缸我是记不得了,反正楼道里有、阳台上也有、客厅里也有。掀开缸盖之前家里都会预警,我都会跑到最远的角落里瑟瑟发抖,那股味道我永远无法释怀。捞酸菜是姑姑们比较开心的时刻,他们都会像抢宝贝一样“我要这棵”我要这棵“,然后用塑料袋兜上欢天喜地地离开奶奶家。我是很不喜欢吃酸菜的,枉做东北人,无论是酸菜猪肉炖粉条还是酸菜馅饺子,我都觉得难以下咽,换成一把“六味地黄丸”我都吃得比那痛快。
同时,我家是不存冬菜的,我妈总是会买很多鲜菜来喂我。再者,经历过八十年代的群居生活之后,我妈多年来一直致力于反传统的生活,力求生活轻松一些,故而只要是大多数人的生活习惯,她都会刻意地摒弃掉,譬如储存冬菜,譬如腌制酸菜。我们家的邻居很讲究,在楼道里总会留出一半的空间给我们家摆放冬菜,但我妈每年冬天都会婉拒:真的不用给我们家留。
我至今仍记得隔壁邻居大娘“那你们家冬天吃啥呀”的眼神。
而今,21世纪都已经过去近20年了,吃喝早已不成问题,储存冬菜的生活场景也渐渐模糊了。老一代人诸如我的爷爷奶奶,已经陆续离开了这个世界,大家子也逐渐独立为三口之家而渐行渐远。腊八蒜、酸菜、萝卜咸菜,已经多年没出现在我的餐桌上,再不记录下来,恐怕这些记忆也都会在几年后彻底模糊掉了。
我真的已经到了这个年龄了吗?不见得。但是,比起个人这个独立微小的记忆单元,社会才是一个庞大的云记忆体。当这个记忆体都开始或主动、或被动地摒弃一些记忆的时候,那才是一种真正的遗忘和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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