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女人

无患子大我几岁。自打我出生，她就在我周围，等我记事的时候，她已经不念书了，在镇上的零件厂上班。她一共也就上到小学二年级。她跟我同姓，按辈分我该叫她一声“姑”，但我从来没叫过。我直接喊她的名字，无患子。

无患子出生后就被她父母丢给了外婆，那种“丢”，不同于寄养，是当成不要的东西丢到垃圾桶里的意思。无患子的爸爸是远远的另一个村子里的村干部，那几年计划生育严格，用乌纱帽换女儿不划算，不如丢掉。无患子就跟着她外婆了，因为无患子也没有其他家人，所以干脆喊“外婆”作“奶奶”了，还什么外不外的。

据说无患子之所以辍学，是因为成绩奇差，哪怕是狗脑子都不至于差成那样。跟无患子一同下学的，还有另一个女孩子，叫她杜英吧。杜英的爸爸在多年前跑进山洞里，喝药自杀了，杜英的妈妈时常发神经病，发病的时候就拿剪刀吓唬人，在堂屋正中央撒尿，把堂屋尿得纵横交错，杜英还有两个哥哥。无患子和杜英一起在零件厂做零件，早出晚归，三班倒。

无患子就住在我奶奶家的隔壁，小时候一睡醒，我就要隔着墙头呼喊无患子，无患子在那头应我。所以，无患子和她奶奶的每一场骂架我都听得清清楚楚。无患子来初潮后，要用卫生纸卫生巾，要每天洗，这就成为一桩罪孽了，到了老太婆嘴里就变成了“小骚 B洗完了好去勾搭男人。”我奶奶不知劝了多少回。

无患子的衣服来源不明，林林总总，能堆一个小山头，都是破布样貌。有一天我听到她们的对话：

“你看你那些衣服，绳上都挂不下了！那不是衣服啊？”

“破了！露腚！”

“放你的屁！两件套一起！”

冬天的时候，无患子和杜英各买了一件月牙白的棉袄。老太婆骂了整整一个下午，这回给无患子安的罪名是：“买个白的，巴着我赶紧死！”

无患子是带着我长大的那个人。虽然生活狗逼，但她天生有一种强大的自愈能力，任何事情都不加记恨，再大的伤心睡一觉就好了。让我叹为观止。

夏天的早晨，我跟着无患子上山采茶叶。凌晨四点多，无患子隔着墙喊我，我睡得死猪一样，不为所动，直到无患子过来把我从被窝里提出来。凌晨的草地，令人悸动又惊恐。蚂蚱被脚步惊醒，随方弹出去，有时候刚好跳到脚趾上，惊得我下意识甩脚，我显得跟这山野有点格格不入，并不能像无患子一样将自己隐入其间，成为一根草一棵树。

我做事向来三分钟热度，采一会儿就头晕眼花，太阳出来以后，我就找一丛长得高大的茶树，躲到背阴处，坐在地上翻弄自己采的那一小把茶叶，胡思乱想，自我陶醉。无患子两手开弓，一分钟也不停歇，直到园主喊收工。园主从来不给我篮子里的茶叶上称，直接给我五毛钱打发了。无患子能挣到2-3元。

回家路过小卖店，我就把五毛钱消费了。对此，奶奶有一句经典的评语：猴子腚上存不下一个虮子。无患子回到家，要把挣到的钱全部上缴给老太婆，对此，老太婆也有一句经典反馈：“逼丫头，你又偷偷留钱了别以为我不知道！”毫无疑问，这完全是老太婆臆想出来的。

无患子确实会偷偷留个三毛两毛，甚至是五毛，但老太婆是没有理由知道的。吃过午饭，老太婆午睡去了，我在奶奶的监督下，也躺到了堂屋中央的席子上。奶奶一边给我摇蒲扇，一边给我扯些东家长西家短，我当故事听，不时“嗯”、“嗯”地应着，外头知了叫得烦人，头顶上的大吊扇开在最小档摇摇晃晃地转着。奶奶不等讲完一个故事，就率先睡着了，好像这故事的作用并不是催眠我。我就蹑手蹑脚爬起来，穿过被太阳烤得烫脚的院子，悄默声儿地拉开门栓。

我跟无患子偷偷溜出来，午后的村子静悄悄的，空气里好像有毒。我们到小卖部，无患子买两根冰棍，给我一根，我俩找棵大槐树，坐在树下舔冰棍。冰凉一丝丝地浸润舌尖，透过婆娑枝叶，我看到天空蓝得晃眼，没有云朵。 最后剩一根木棒也要把甜味吸净。趁着嘴里的甜凉还未褪去，无患子又从口袋里搜刮出最后两毛钱，买两根辣条，递给我一根。我俩又伸着舌头，辣得出啦出啦地，把辣条也吃净，跟小卖部的大娘要一瓢井水，你一口我一口，冲掉嘴里的辛辣。

钱花完了，无患子就带我去找杜英，好吃的东西多一个人就不够分了。

我每次登入无患子家，都要捏起鼻子。有一年中秋节晚上，我过去找无患子玩灯，碰上老太婆洗脚，可真的开了眼。老太婆是小脚老太太，两只脚畸形的，只有几寸长，指甲抠进肉里，不敢细看。都说老太婆的裹脚布又臭又长，我见识到了。小半盆水经老太婆洗礼过后，已经如一滩泥水了，熏得我不敢久留，先行告退了。

每年过年，我也会去给老太婆磕头拜年。老太婆臊眉耷眼，拖着颤抖的腔调罕见地充满慈祥地叫：“哎，俺重孙子来啦。”老太婆叫“重孙子”的“重”字，字正腔圆，每回也会作势去寻摸糖果给我，我不等她转身，就一溜烟地跑掉了。

秋天，黄豆收割了，无患子撇下一把豆秸，给我编了一个宝塔，形似李天王手中的那款。但塔底没有收编进去，要用手攥住，防止散架。我们的很多玩法都是有BUG的，可能因为这都来自临时的生活创新，祖辈流传下来的经验智慧没有人传递给我们。我们只好自娱自乐。但夏天的时候，无患子会编一个“滴水不漏”的小勺子给我，用她家门口的槐树叶。

我也投桃报李，反馈一些我的特长所能给无患子。比如画画。无患子对所有“美”的事物有一种近乎毫无门槛的仰慕，那时候《还珠格格》风行，无患子用偷偷存下来的几块钱买了一沓明信片贴在墙上，小燕子、紫薇、晴儿。我那会儿开始展现出一丢丢的模仿天赋，我照着明信片画了小燕子送给无患子，她视我的画作为收藏品。后来有一次，我决定郑重其事地送给无患子一张画，于是花了两三天的时间颇为用心地画了一个带着墨镜的外国女人，并用浅紫色的信封装起来送了过去。无患子十分珍爱。

无患子只对美女感冒，更高级一点的审美，比如说落日长天、晚霞孤鹜这样的，在无患子那里就不存在了。顶多可以欣赏一下春天的月季和夏天的荷花。后来《情深深雨蒙蒙》流行起来，无患子已经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了，也不再沉迷于海报明信片，她会不由自主哼唱：“情深深雨蒙蒙，多少楼台烟雨中，记得当初你侬我侬……”不晓得无患子脑中有没有“烟雨楼台”的画面。

在农村，直到元宵节过完，春节才算过去。无患子传授给我的武功秘籍，还有一盏冬天的灯笼。

从除夕夜开始，我就瞄准了门钱，借几次大风，把刮烂的几张提前收集起来，留着元宵这天糊灯笼。酒盒切割成四周镂空的框架结构，把带着镂空花纹和吉祥文字的门钱贴在薄薄的白纸上，再把白纸糊在酒盒四周，滴几滴蜡，把一只点燃的蜡烛固定在盒底，就可以提着出去夜游了。

其实走不远，远处也无地可去，无非是左右邻里。在风中，烛火太容易熄灭，嬉闹一番，来回重点几次也就厌倦了，厌倦了便丢在一边，上一秒还如此珍爱的物件顷刻间变成垃圾，最后只能被当作柴火丢进锅底。

小学六年，随着我逐渐升入高年级，与无患子相伴的时间和机会越来越少，这其中除去我妈所谓的“化学”禁令以外，更多的是无患子的身世漂移。

无患子还有两个不成器的叔叔，二叔和三叔。二叔早年是有媳妇的，媳妇得了黄脸病死掉了，二叔常年在外打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有女人愿意跟着他，后来突然就回到了家里，再也没有出去过，跟老太婆和无患子挤在一个屋檐下。二叔白天出门打牌，饭点儿准时回来吃饭，一个人形的蛀虫。

三叔有腿疾，据说是小时候被老太婆丢在牛框里蹩到了腿，就永远地垫着脚走路。三叔最早也是有媳妇的，媳妇是个东北人，胖子，生了一个女儿，一家三口在市区开早餐铺，日子勉强过得下去。对农村男人来说，有媳妇除了可以传宗接代以外，还有个显而易见的好处就是有人收拾家，有口热饭吃，有干净衣服穿。围绕这个女人也不时有流言蜚语，比如说她动不动就消失一段时间，大家都说她跟别的男人跑了。但最后东北女人总会回来，至于是自己回来的，还是三叔找回来的，这就不知道了。

有女人没儿子，等于没有女人，所以他们又生了个儿子。等儿子稍大一些的时候，才发现小孩儿不大正常，脑子不笨学话也快，就是站不起来，去医院一查，是脑瘫儿。为此，他们关了早餐铺子，回到了老家，一家四口挤入了老太婆的房子。到这儿，我要惊叹一番了，7口人分睡在两间房，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分配的，叹为观止了。

东北媳妇的到来，使得老太婆家的卫生有了很大的改观。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三把火把家里的破烂衣服给烧个精光，以前一进他们家的堂屋，就是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和尿骚味，东北媳妇来了以后窗子终于打开通风透气了。为此，老太婆坐在堂屋门口骂了三天。以前怎么骂无患子的，就怎么骂东北女人。

东北女人不为所动，抱着脑瘫小儿站在大门口与左右邻居吐槽婆婆：“尿都尿床上，骚得进不去个人，还嫌我给她换床单！”

“她坐的椅子，上面也是尿骚味，她竟然在椅子上剁饺子馅儿，能吃么！我买了个菜板，管她呢！”

“堂屋里到处是鸡屎，鸡能上床！”

僧多粥少，问题很快就摆在眼前了。首先被拿来开刀的就是三叔家的女儿，他们以上学方便为由，将女儿寄养在另一个村子里的姐姐家。东北女人每天张罗着一家几口人的饭食，把小儿子打理地整整齐齐，村里人给予了颇高的评价，都说这家人若不是这个东北女人，不晓得要过成什么样子了。

无患子已经到了十几岁青春洋溢的年纪了，镇上的零件厂也倒闭了，家里老老少少一堆人，睡觉都不方便，无患子只好往外走。这样，无患子经人介绍，去了市郊的一家工厂做工。

在无患子离开不久以后，东北女人也悄然失踪了。一时间流言四起，有说东北女人是被三叔打跑的，有说一家人两个劳力不干活，一个女人照顾一家子人还带个脑瘫儿，生活没指望跑了，更多的是联系历史，说女人跟野男人跑了，毕竟前科累累。

这次，东北女人再也没回来。

从此后，脑瘫儿再没穿过一件干净衣服。一家人又恢复到鸡屎与人尿横飞的日子。不久后，三叔的女儿也辍学了，三叔还想装出一个严肃父亲的样子，打了女儿几顿，妄图将女儿打回学校去，不成想把女儿打跑了，一家人七零八落，只剩下两个老光棍儿守着一个满嘴喷粪的老太婆，和一个满街乱爬的脑瘫儿。

无患子很少回老家了。我猜想，许是她在外面找到了建立新生活的机会。奶奶常说：“可别回来了，瞅瞅这一家子，在外面怎么苦也好过家里的日子。”但每年的大小节日，无患子还是会回到老家，买米买面，割肉送礼，逢年过节的这一顿体面饭菜，全靠无患子救济了。

两年后，我听奶奶说无患子要结婚了，婆家就在她打工的工厂附近，以前是在一个厂子里做工的。奶奶又感叹一句：“这丫头可算是熬出头了！”我想，好人还是有好报。

无患子结婚那天，我在学校，没有参加她的婚礼。事实上，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我跟她的轨迹终究是要越拉越远的，我不断去更远的地方上学，将来还会去更远更远的地方工作，而她终于在风雨飘摇的人世间找到了一处避难所，将来她会生孩子，生一个、两个，或者更多，我只希望那个男人能够善待她。如果她过得不幸福，我想我会去营救她。

好在老天开眼。我再见到无患子，她已经焕然一新了。那次，她回老家在镇上买东西，路过我家门口，特意进来问我妈我在不在，我在二楼闻声飞奔下来，见到她竟一时语塞。这时的她，挺拔得如同一个城里人，以前还有点含胸，现在站得笔直，穿金戴银，皮肤白得发光，忘记交代她的相貌，我人生中还未曾见过谁美得像她那般标志。

她拉着我的手说：“童童可长成大姑娘了，我有几年没见到你了，每次回家你都在学校里。”

我机械地说：“是啊，是啊。”

“你放假了来我家玩吧，我家就在老火车站那里，有一条河叫做蔷薇河，你到那里打听一个叫做XXX的人，那是你姑父的名字，你一打听就知道了。”

额，是呀，她是我姑，她的老公可不就是我姑父么。可我觉得姑父这个词那么陌生，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跟她有关系。我点头说：“好的。”我还想说点什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无患子毫无障碍，好似跟我才一天未见：“童童是哪年的来着？一直觉得你比我小那么多，把你当作小孩子一样带着，原来也没比我小几岁，我都生了一个小孩了，你还在上学。”

没几年，无患子的奶奶就病了，病了的老太婆脸白得吓人，毫无血色，她的头发一早就全白了，看上去像活了几百年的九千岁。我去看过老太婆，她躺在床上屎尿齐出，浮肿得像一只白花花的蛆，她竟然还认得出我：“俺，，，俺重孙子来啦？”我没待几分钟，就借口跑掉了。我几乎是夺门而出。

老太婆死后，无患子更少回来了，没过两年，她又生了一个儿子。

三叔的大女儿也混出了自己的名声，据说十岁出头的她，已经跟几个老头睡过了，只要给她一点吃的，就跟人走。最早，三叔还去找人，带回家暴打一顿，关两天就又跑出去了，越跑越远。最后一次听说这个女孩子的消息，也是几年前了，有人给三叔送信，说看到他女儿跟后巷子的一个老光棍儿在一起，夜夜被打，叫得不似人声，再不去找怕是能打残打死。三叔最终也无动于衷。

这家人就剩下两个老光棍儿和一个脑瘫儿。老光棍儿照旧打牌赌钱，蹭吃蹭喝，脑瘫儿已经长成十几岁的大孩子，脑袋灵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谁也讨不到他的便宜，只是照旧满街乱爬。

我奶奶去世，无患子和杜英都来吊唁上礼了，只是我没有见到。我从上海回到家的那天中午，一夜的颠簸无眠已经把我弄得心力交瘁，我顶着五月的太阳眼前晃着白光。我往奶奶家走，看到沿路停下的车子越来越多，有人披麻戴孝走出来，杜英的妈妈坐在巷口看到了我，她口中痴痴地念着：“童童再也没有奶奶喽，童童再也没有奶奶喽……”我终于号啕大哭。

与我童年有关的人，至此已经都走了，我也再没有故乡了。

后来，我又见过无患子几次，每次都瞧不出她的变化，时间好似在她身上定格了。我在她的朋友圈看到她经常发两个孩子的照片，她女儿跳舞的样子，弹钢琴的小视频，还有她带着两个孩子去春游的照片。两个孩子都没有完整继承到她的美貌，女儿已经亭亭玉立，眉眼间能看到无患子的两分神采。

最后一次跟无患子聊天，她问起我有没有谈男朋友，我说没有，她便催促我赶紧找，并感叹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两个孩子都生出来了。”

最后她又说起同样的话：“你下次回老家经过市里来我家玩，我家就在老火车站附近，那里有一条河，名字叫做蔷薇河。”

图片来自无患子的朋友圈，苏北的杨树和天空

【这篇日志之前在别的话题里发过，叫《蔷薇河》，觉得切合这个主题，就删减了一些发上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