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野狼disco里喝醉的人，都有一段回不去的岁月

一

五哥是最后一个在野狼disco喝醉的人。

那是在2000年，野狼disco是方圆几十里最得劲的夜场，五哥是野狼disco里最亮的星。

那时候，五哥二十二岁，一米八三的个子，一等一的挺拔。大冬天里，五哥带着一群小弟走进野狼disco，就是一股寒风裹着热气冲进更大的一团热气里。五哥脱了貂，花衬衫裹着一身腱子肉，从上到下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骼开始共振，连背景音乐都跟着他的节奏。

那时候，没有哪个姑娘不想和五哥跳一支舞。五哥也乐于满足每一个姑娘——只要她们够漂亮，跟得上自己的步伐。

偶尔，五哥不想跳舞，就会点首歌，把歌手的话筒抢过来自己唱。

“心里的花 我想要带你回家，在那深夜酒吧 哪管它是真是假……”

五哥是整个野狼disco粤语最标准的那个。和他相比，哪怕是专业的驻唱歌手，号称在广州留过学的那种，粤语都带着大碴子味。

二

我说过，那是在2000年。那天晚上，五哥在野狼disco喝到通宵。他很少真的喝醉，但那晚不知道为啥，他醉了。

第二天，他被带上警车的时候，还在头疼。从那之后，他就经常陷入头疼中。

野狼disco那天关门了。这倒和五哥被抓没啥关系。真要说的话，要不是五哥的消费支持，野狼disco的停业可能还会更早一些。毕竟环境不好。

那里后来改成了一个宾馆，每到傍晚，有些男人骑着车，带着自己的老婆去那里，在门外抽一晚上的烟，再把老婆接回去。

五哥进去这件事在当地多少掀起了点波澜。关于这件事有很多说法，大家基本上都认同一点，五哥原本是不会进去的，他不是那种人，他做事情不绝。会跳舞的人都不是那么坏的。

但环境不好了。不更狠一点，小弟怎么办？大家都是两个肩膀顶个头，头上有嘴就要吃肉，有眼睛就要看姑娘，姑娘又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五哥进去的时候，一度有传说可能要打靶。打靶就打靶，五哥没怕过。

后来判了二十年，五哥没吭声。当大哥的不能出卖小弟，有些事要扛着。五哥后来想过很多次，如果真要打靶，他是不是还扛着？

他不敢想太多，想太多，就很难相信自己会是那个什么事都能替小弟扛的大哥了。

三

五哥提前了两年出来。这比大家想象中的晚很多。毕竟他没爹娘也没老婆，乏人打点。一开始，多少有些兄弟们来看望，但慢慢也来得少了。

在里面，五哥不犯事，但也实在算不上先进。减的机会不是没有，但基本上轮不到他。隔壁监室有一个小学没毕业的，坐了五年牢，申请了三个专利，减了不少。五哥弄不了这个。

出来的时候，五哥四十，男人四十一枝花。有两个小弟在门口候着，看到五哥，还是一米八十三的个子，只是肚子比原来大了点。不穿贴身的花衬衫，看不出啥。

两个小弟给五哥接风。一个说，其实大家都想来接五哥，就是这几年到南方发展的多，有些兄弟赶不过来；另一个说，五哥说话，出来了想干点啥，包在兄弟身上。

结账的时候两兄弟在身上搜刮了半天，把三百多的单给买了。

五哥说，都不容易。

他在里面也看新闻，知道现在能拿手机付款来着。

出来之后，五哥心想，现在有钱人那么多，自己也要弄点钱花花。

于是他开始卖串。因为人可以不呼吸，不喝水，但是必须有串。他手艺不算特别好，但给得足，生意还不错，就是累点。

四

五哥是在一个普通的夜晚突然和野狼disco重逢的。

现在的野狼disco是个00后富二代开的夜店。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按他的说法，这个名字是当年全市最亮的场子，在今天看来有种特别的味道。

“土潮土潮的。”

土潮到了极致就是复古，复古的装潢完全拷贝二十年前的夜场，炫目的灯球，领舞的带着霹雳手套，吧台上调酒的小弟都梳着飞机头穿着喇叭裤，野狼disco靠着这个，成了刷爆抖音的网红新坐标，不少人专门穿上复古装，戴上蛤蟆镜，去那里凹造型。

五哥平时不会经过野狼disco。但那天他陪老客人撸串的时候喝了点，电瓶车又坏了，推着车走了两里多地换了电瓶，风一吹酒一上头，就有点迷路。经过夜场门口的时候，他听到里面传来的歌声。

“请你尽情摇摆，忘记钟意的他。你是最迷人噶，你知道吗”

五哥停下车，往里走。虽然已经是深夜，但门口还是有一群排队等着到网红地打卡的。有人要拦他，他一脚踹开了。

“我蹦迪的动线上，就不能有障碍。”五哥嘟哝着走了进去。

五哥觉得自己特别自在。这地方一点都没变呢。二十年了，这世界上，很少有地方一点都没有变的了。巧的是，这地方正是他最爱，最熟悉，最游刃有余的地方。

就是这些小弟小妹们，跳得太不得劲了。

五

这么动感的音乐，五哥闭着眼睛随便跳，都是一个帅字。

他开始跳起来了，左手，右手，胸前，摇头。

五哥引起了一点点小小的骚动。不少人看着他，窃窃地笑。这个穿着劳动背心，一头油腻乱发的大叔，看上去真搞笑。

有几个好事的人跟着他跳，引发了更大范围的哄笑。

五哥觉得自己回到了十八年前。他的每个动作，都会有小弟屁颠屁颠地学，只是学不了那么好。

“来，全场动作必须跟我整齐划一！”五哥喊。

“这舞怎么跳！”一个小老妹儿喊。

五哥忘记了很多年的记忆突然都回来了。当年他也这么教过自己的小弟们。

“来左边儿 跟我一起画个龙

在你右边儿 画一道彩虹

来左边儿 跟我一起画彩虹

在你右边儿 再画个龙

在你胸口上比划一个郭富城

左边儿右边儿摇摇头

两个食指就像两个窜天猴

指向闪耀的灯球……“

全场气氛都high到了极点。每个人都一边笑一边跟着他跳，过了一会儿又停下手，围着圈子拍着手，看着他跳。还有人拍照。

有什么能比一个烤串大叔的霹雳舞还要复古呢？

在被追进来的保安扔出去之前，五哥跳了一支舞，喝了一杯不知道哪里来的酒。他真醉了。毕竟不是二十二岁了，那时候喝多少都不会醉。

他是在试图跟一个老妹儿聊天的时候被抓出去的。两个保安架着他把他扔到了门外，生怕他着凉，又把电瓶车给他盖上了。

五哥躺在地上，口齿不清地对着旁边的消防栓说：“老弟，时时刻刻必须提醒你自己，不能搭讪。搭讪你就破功了……这沙发怎么这么硬。”

那个晚上，星光很亮，像灯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