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凉粉

我和安娜都不会瘦，她不想吃饭的时候会陪我吃，于是她也吃，同理，我不想吃饭的时候会陪她吃，于是我也吃，最后发展为一顿饭都没落下。今天我们去吃凉皮儿，我怕伤口发炎，跟卖凉皮儿的大声强调，凉粉儿不加辣！凉粉儿不加辣！卖凉皮儿的一脸嫌弃，连敷衍了几声“好”，我喊了几遍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喊的不是凉皮儿，而是凉粉儿！于是直到吃完了一整碗凉皮儿，整个人还陷在童年的回忆里拔不出来，当然是有关于凉粉儿的回忆。

我小时候实在没什么东西吃，贫瘠到什么程度呢？只有生病的时候我妈才会拿一颗鸡蛋，打进一柄大铝勺子里，兑上小半碗儿水，给我在煤炉子上炖一颗鸡蛋，没错，是一颗。并且跟我讲条件，吃这一颗鸡蛋要就着两个鞋底那么大的馒头，敢留馍头儿，下次屁都没有，都不用馒头蹭勺子，我用舌头都能把铝勺子舔的亮晶晶，就差把勺子啃了。

不生病的时候，我就只能悄咪咪蹲在鸡窝下面等鸡下蛋，它下一颗我立马就趁热吃掉，于是又被大人骂，因为偷光了鸡蛋，鸡一看，窝里的蛋还没孵热就一个也没了，鸡就会挪窝，会躲到更隐蔽的地方下蛋，不能老把鸡窝里的鸡蛋掏光，得给鸡留点念想。

鸡蛋吃起来尚且如此坎坷，别的就更甭提了，但是有一样好处是，虽然那时候大家都很穷，但麦子不缺。也正因为大家穷，很多时候麦子可以当货币用，可以用麦子换苹果、油条、醋和酱油、当然还有我最喜欢的炒凉粉、就连正月十五庙上唱戏，也是村支书挨家挨户收麦子，我爱麦子，喜欢躺在晒的热腾腾的麦子上，两手抓住一把把麦子，脚趾头伸进麦子里，让麦粒从我的手指缝和脚趾缝间滑落，这种游戏让我觉得拥有了麦子仿佛就拥有了全世界，而我当时的世界也只有村西头卖凉粉儿的到村东头卖冰糖葫芦的那点大小。

我们村西头是一条河，河上有一座桥，桥边有两间灰砖灰瓦的破房子，那个破房子到底是谁家的，到现在我也不清楚，只记得那个破房子每隔一两年就有人住进去，操一口外地口音，有时候是炸油条的，有时候是熬胡辣汤的，记忆最深的就是卖凉粉儿的，卖凉粉儿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脏兮兮的小姑娘，男人少白头一脸老实相，小姑娘差不多跟我同岁，但我记不起她的脸，因为她的脸从来就没洗干净过，总是糊着一脸锅底灰的感觉，那个男人在村口那两间破房子前垒起两个大柴火灶，然后支起两口巨大的锅，就开始做凉粉儿生意。

男人做凉粉儿的时候那两口大锅就冒出特别浓的烟，整个院子乌烟瘴气一股聊斋的即视感，小姑娘柴火棍儿一样的小身板蹲在灶台口烧锅，像只瘦不拉几的灰脸猫，男人不让我们进去看，说我们会把锅里弄上灰，所以我们只能隔着棉花杆搭的院墙在外面偷偷瞄，对他也不是很喜欢，一他是外地人，口音跟我们不一样，二他不如村东头卖冰糖葫芦的老头好说话，老头眼神也不好，我们总能趁他不注意抠一指头肚热糖稀吃，于是连带那个小姑娘也一起讨厌，她跟我们读一所小学，但是没人愿意跟她玩，别看那时候年龄小，对外地人的挤兑还真挺可恨的，有时候我们还嘲笑她“你爸爸真像你爷爷！”，她沉默寡言一撇嘴倔巴倔巴的走了，也不多搭理我们。

凉粉儿，我更爱吃热的，晶莹剔透的一大块凉粉被切成一个个弹弹的小方块，平底锅里放上油盐葱姜蒜，不需要更多的佐料，然后倒入凉粉，吱啦一声腾起热气，凉粉被铲子翻来覆去，慢慢煎炒成金黄色，一股子扑鼻的香气飘了十里地那么远，煎炒凉粉不能用大火，所以一碗炒凉粉要花更多的的功夫，于是拌凉粉儿卖的多，炒凉粉儿少，每天只卖一盆，卖完男人就要骑着三轮车带着小姑娘几个村的兜售凉粉儿，于是为了那一碗热腾腾的炒凉粉我下了学就要立马飞奔回家，去挖一大瓢麦子，用衣服兜住瓢的上面，以防麦子溅出来，另一只手勾住一个塑料盆，有时用嘴衔着，像只狗一样，就差四条腿的跑了。

买完，经常是没到家凉粉儿已经被我脏兮兮的手捏吃了一半，天也渐渐暗下来，一小片妩媚的橘色霞光点缀着一大片温暖的蓝，我的额头溢着一层薄薄的汗，傍晚的杨树叶子沙沙沙抖出一丝凉爽的风吹在我的脸上，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已经升起袅袅炊烟，我妈妈会在低矮的小厨房里，昏黄摇摆的灯光下，拿着锅铲忙碌着准备晚饭，身上是来不及换掉的白日劳作的衣服，我会走到厨房门口大声叫一声“妈！”，而她也会嗔笑着看我，脸红扑扑的柔进那温暖的灯光里，那时的妈妈还很年轻，也很漂亮，脸上见不到皱纹这种东西，她会让我放下正在吃的东西，去往灶里添一把柴。

我已经很多年没吃到过炒凉粉，现在也背井离乡变成了一个外地人，我小时候有一天想不到那一个村子那一片土地会变得那么小，而我也不再满足于吃一颗鸡蛋就欢喜雀跃，我的欲望变得那么大，一片土地，一捧麦子再也承载不下，大概那一碗凉粉也只能是记忆中才有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