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拉克尔(下)
7
衰 亡
在白色的池塘上
野鸟们已惊飞四散。
黄昏,寒风自我们星球吹来。
在我们的墓地上
夜垂下破损的额头。
橡树下,我们荡起银色小舟。
镇上白墙不断鸣响。
在荆棘的拱门下,
噢我兄弟,我们是攀晌午夜的盲目时针。
对这首诗的几种译本都不甚满意,我不得不赤膊上阵。我知道,风险在于我根本不懂德文。好在这首诗的英译本收进我编的教材,跟我的美国学生琢磨了四五年,总不至于差得太远。
这首诗五易其稿,我们看到的是第五稿也是最后定稿。原作在形式上十分严谨。一共三段,每段三行中包括两行一句和一行一句,前两段顺序相同,第三段颠倒过来。前两段对应句的音节长度几乎完全相同。我试着在汉语中保持前两段的对称,居然成了,不过这纯属偶然。
这三段是按时间顺序展开的:从黄昏到夜晚到午夜。从空间上,与野鸟们的远去相比,寒风和夜正接近诗人及同伴。寒风自我们星球吹来是妙句,既虚无又神秘。而银色小舟像桥一样,把来与去的空间对立取消了。紧接着下一句是取消时间的对立:过去现在将来统统融合在白墙不断鸣响中。趋向终点正是趋向全诗的高峰。荆棘的拱门是关口,是苦难与团结的象征。噢我兄弟,我们是攀晌午夜的盲目时针,时间与空间在此奇妙地汇合在一起。我们再次看到诗中水平与垂直的方向性。这回不是下降,不是陨星和堕落天使;而是上升,是攀晌午夜的兄弟。而兄弟即盲目时针,他们在死亡的循环中彼此追逐。盲目与时针是悖论,当时针达到本诗时间进程的最高点,盲目却遮蔽了对自身的认知。这类意象奇特突兀,又在诗意的逻辑上站得住脚,被特拉克尔点石成金。
在二十世纪文学批评中有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叫罗曼·雅各布森(Raman Jakobson),他把俄国形式主义、布拉格学派和结构主义串连起来。雅各布森探讨了诗歌语言和日常语言的区别。在他看来,诗性功能使语言最大限度地偏离实用目的,把注意力引向自身的形式因素,诸如音韵、词与词的呼应和句法等。他认为诗句的构成包括选择轴和组合轴。选择轴指的是在诗句中每个词语是可替换的。比如,可用“紫色”代替“银色”,“正午”代替“午夜”,“清醒”代替“盲目”。特拉克尔无疑做了最佳选择。而组合轴指的是前后诗句中词与词之间的相互关系。在特拉克尔这首诗中,前两段的组合轴是显而易见的。比如名词有:池塘和墓地,野鸟和夜,黄昏和橡树,寒风和小舟;动词有:惊飞和垂下,吹来和荡起。而第一段首句的白色的池塘又和第三段的白墙相呼应,从荒野到城镇,从水平到垂直,从静到动,由于白色的连接,不断鸣响才会显得意味深长。
8
维特根斯坦和特拉克尔从未见过面。
1913年1月20日,维特根斯坦的父亲死于喉癌。他写信到剑桥给他的老师罗素:“他在我所能想象的一种最完美的状态中死去,没有丝毫痛苦。像孩子般睡着了。”父亲留下一笔巨大的遗产,维特根斯坦决定把属于自己部分的三分之一捐出去。为此,他求助于德高望重的《火炬》杂志的主编费克:“对不起,恳请您满足我的请求,我想托付给您十万克朗的款项,这笔钱按您的意思分发给贫困的奥地利艺术家。”得到捐赠的有十个艺术家,包括诗人里尔克和特拉克尔,画家科科施卡和建筑师路斯等人。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维特根斯坦自愿报名参军。他在日记中写道:“我现在不能工作了,但也许能去死——了悟的人生是一种抗议人世困苦的多么幸运的人生。”他想通过战争磨砺自己,使自己能在生死边界上考察哲理体验人生。
1914年到1916年两年间,维特根斯坦写了大量日记,很少谈到他个人的经历,主要记述他的哲学思考。面对战争带来的种种苦难,他又能说什么呢?这正是他早期著作《逻辑哲学导论》中的主题:“对不可言说的东西,只能保持沉默。”战争成为他一生中的重大转折,动摇了《逻辑哲学导论》的理性分析的基础,对不确定性的探讨以及对此在意义的怀疑,不断地把他推向疯狂的边缘。
维特根斯坦和特拉克尔同在东部战线,一度离得很近。他作为一名普通士兵先在一艘巡逻艇上服役。有一天,结束巡逻任务返回驻地后,他收到特拉克尔的一张明信片。特拉克尔那时已近于神经崩溃,住进克拉科夫一家军医院的精神病房。他是从费克那儿得到他的地址的,想见见这位未曾谋面的恩人。
维特根斯坦对特拉克尔当时的悲剧一无所知。他于1914年11月6日来到那家医院时,特拉克尔已经安葬了,他于三天前服用过量的可卡因而死去。维特根斯坦在一张给费克的军用明信片上写道:“我很震惊,虽然我不认识他。感谢您寄来的特拉克尔的诗,我虽不懂,但他的心声使我感到荣幸。这是真正的天才人物的心声。”
哲学家和诗人就这样永远错过了,就像他们各自使用不同的语言系统一样:维特根斯坦旨在把可说的东西弄清楚,而特拉克尔则要把不可说的东西表现出来。
9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
特拉克尔在给费克的一张纸条上写道:“在死亡般存在的时刻的感觉:所有人都值得爱。醒来,你感到这世界的苦涩;其中有你所有难赎的罪;你的诗是一种残缺的补偿。”
8月底,他参加一个支队从因斯布鲁克出发,被送往被奥地利占领的波兰的加利西亚(Galicia)省。在俄国军队迅速推进的打击下,奥地利人节节败退,狼狈不堪。根据后来发现的医疗报告,特拉克尔在离开因斯布鲁克后不久,神经上就出了毛病。有一次,他试图单枪匹马冲向战场,被六个人强行解除了武装。而在他较早从前线寄回的信中并无神经崩溃的迹象,甚至还在关注对他的一首诗的反映,为已经发表而后悔。据一位内科医生说,他在一家客栈遇见特拉克尔,他似乎情绪很好,只是不愿意住在他服役的医院,而自己在客栈租了个房间。内科医生问起现代诗歌中哪些东西值得一读,特拉克尔很兴奋,马上开始谈论魏尔伦和兰波。
10月底,特拉克尔从克拉科夫的军医院写信给费克,他由于严重的抑郁症被隔离观察。费克立即赶到克拉科夫,特拉克尔终于说出自己的可怕经历。大约一个多月前,在格鲁代克(Gródek)的一场战斗中,他在一个谷仓照看九十名重伤号。当时没有医生,他必须独自坚持两天。突然一声枪响,他环视四周,原来是一个伤兵开枪自杀,脑浆喷了一墙。特拉克尔实在受不了,走出谷仓,而眼前的一幕更可怕:数名被绞死的人在小广场一排秃树上晃荡,那是被奥地利军队怀疑不忠实的本地老百姓。接着和其他军官共进晚餐时,他突然声称自己活够了,要开枪自杀。于是他冲了出去,在扣动扳机前被别人解除武装,送进军医院的精神病房。
费克发现他正在读十八世纪初的德国诗人君特(Johann Christian Gunther)的诗。特拉克尔认为他们俩之间有血缘关系,他说君特的诗比“所有德国诗人所写过的都苦涩”,提醒费克君特死于二十七岁,正好是他自己的年龄。特拉克尔高声朗诵君特的诗,也读了他在前线写的两首诗《挽歌》和《格鲁代克》。在费克逗留期间,他说出内心恐惧,怕自己因战斗中的表现而被送上军事法庭甚至被处死。
费克离开的第二天,特拉克尔寄给他两封信。一封包括他修改过的几年前的两首诗和近作《挽歌》、《格鲁代克》,外加给妹妹留下的遗嘱,让她继承他的钱财和物品。不到一周后,他服用过量的瞒着医院当局保存下来的可卡因而陷入昏迷。他死于11月3日。几天前他写信给维特根斯坦,希望他能到医院来见上一面。那是他一生中最后一封信。
10
挽 歌
睡眠和死亡,黑鹰们
整夜绕着这颗头颅俯冲:
永恒的冰冷波浪
会吞没人的金色影像。
他的紫色身躯
碎裂在可怖暗礁上。
一个黑暗的声音
在海上悲叹。
暴雨般忧伤的妹妹,
看那胆怯的沉船
在群星下。
夜缄默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