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乌上枝月重轮—读陆云公《星赋》

神乌上枝月重轮—读陆云公《星赋》

0、缘起

《初学记》一有陆云公《星赋》，托汉武游昆明池而命司马迁、司马相如作赋咏星之事而成文，其主体所陈不过星占之灾异与祥瑞，无可发明者，唯其收束之辞，则有可详讨者，其文曰：

长卿操笺染翰，思溢情烦，迁延奉笔，继响而言曰：

日隐于西，月生于东。重轮晻而时缺，上枝栖而未融，岂若帝车之独运，随圆盖而不穷。

帝乃歌曰：

白日没兮明月移，繁星曙兮情未疲。

上枝栖而未融，此一句余初读之，不得其解也，盖需藉其前后之文论定之也。

1、度意

“重轮晻而时缺，上枝栖而未融”承“日隐于西，月生于东”之文也，则必言日月之事，此无疑也；又“岂若帝车之独运，随圆盖而不穷”，帝车者，北斗也，故此一句言星之事也，此司马相如所赋者也，而汉武所应之辞，其前句“白日没兮明月移”，则言日月之事也，其后句“繁星曙兮情未疲”则言星之事也，正与相如所赋者对应，其所表之意亦应相近也。

“日隐于西，月生于东”，此互文也，言日月皆隐于西而生于东也，“白日没兮明月移”，亦互文也，日月莫不移、莫不没也，又帝车独运而不穷，正是“曙兮情未疲”之意也。

故“重轮晻而时缺，上枝栖而未融”所言之事，亦不过日、月之移与没也。

2、德喻

余以为“重轮”者，指代月也，“上枝”者，指代乌也，乌即日也，故此一句实为“月晻而时缺，乌栖而未融”之意也。

《月重轮》为乐府古题，崔豹《古今注》曰：

《日重光》、《月重轮》，群臣为汉明帝所作也。明帝为太子，乐人作歌诗四章，以赞太子之德。其一曰《日重光》，其二曰《月重轮》，其三曰《星重辉》，其四曰《海重润》。汉末丧乱后，其二章亡。旧说云，天子之德，光明如日，规轮如月，众辉如星，沾润如海。太子皆比德焉，故云重尔。

故此题中“重轮”为月之德也，若不作此解，则当于天象中解之。

重轮，或意同重光，《经典释文》引马融之语曰

重光，日月星也；日月如叠璧，五星如连珠，故曰重光。

则为日、月、星三光之事，非徒指日月也，与文意不协。

又重轮乃指日月之晕也，《南史》“白日重轮，神光四烛”，《隋书》“烟云同五色，日月并重轮”，是光明祥瑞之象也，而其后文曰“晻而时缺”，晻，暗也，又有缺，与此意甚不合也。

故重轮不可以天象解之也，而乃借德以表名，而指月也。

3、象征

上枝栖而未融，融，明也，《洛阳伽蓝记》引常景《汭颂》曰“寒暑攸叶，日月载融”，其融即明之意也。故“栖而未融”者，言有物栖日中而使日不明也，其物为何？曰乌也。

《春秋元命苞》曰：“阳成于三，故日中有三足乌”，《淮南》《灵宪》等亦言之，清王筠于《文字蒙求》中云“日中有黑影，初无定在，即所谓三足乌也”，是直以黑影当之也。

《开元占经》有“日中乌见”条，其引京氏曰“日中有乌见，主失明”，引《荆州占》曰“候日，其中有气如飞鸟，其地无居者”，是日中乌见，非唯使日不明，亦使人间不明也，其云“未融”，是此意也。

然此乌言上枝而栖者，何意也？所上者何枝也？

后世皆以三足乌代指日，又候风之器曰相风，亦作乌形，傅玄《相风赋》曰：

乃构相风，因象设形...栖神乌于竿首，候祥风之来征。（《艺文类聚》六十八）

孙楚《相风赋》曰：

树相风于紫庭...灵乌据其颠。（同上）

潘岳《相风赋》曰：

栖灵乌于帝庭...飞轻羽于竿杪。（同上）

故相风之器，皆作乌形而置于竿之顶端也，“上枝”即此意也。

此竿者，即所谓测影之表也，亦即周髀之髀，亦即允执厥中之中，考此者甚多，此不繁述。《王子年拾遗记》曰：

少昊...以桂枝为表，结芳旄为旌，刻玉为鸠，置于表端，言知四时之候，今之相风乌亦其遗象。

故承此传说，“上枝”而栖之乌，其所栖之枝，或即桂枝也，后世则易之以竹竿之类也。

4、辞术

相风之乌与日中之乌，一体两用也。大汶口出土一壶，上画相风，乃立一竿，竿上有日形，日中有乌形，此可证相风之乌即日中之乌也，以其为日中之乌，故取以相风也（取陆思贤说）。

又刘孝威《乌生八九子篇》曰：

城上乌...不见高飞帝辇侧，远托日轮中...灵台已铸像，流苏时候风。

“远托日轮中”者，则日中之乌也，“灵台已铸像”者，则相风之乌也，此亦一体两用之证也。

综上，“重轮晻而时缺”者，言月为日蔽而有缺蚀也，“上枝栖而未融”，言日中有黑影而不明也，前因日月之“移”，后乃日月自身之“没”也。

察“重轮晻而时缺，上枝栖而未融，岂若帝车之独运，随圆盖而不穷”四句，“重轮”指月，“上枝”指日，“帝车”指星，“圆盖”指天，皆不直城日、月、星、天，而曲折为言也，此是陆云公之修辞术也。

5、本事

陆云公者，梁武帝之史臣也，今存文三篇，一即此《星赋》也，二则《御讲般若经序》也，三则《太伯碑》也。陈金华据《御讲般若经序》考察梁武帝于华林园重云殿之内道场活动，其文甚精彩，其实此《星赋》盖亦与梁武帝之喜好、活动相关也。

《开元占经》载梁武帝之天象论，山田庆儿据以考察梁武帝之须弥山化之盖天说，其言梁武造山以实现之于同泰寺，又造浑天仪置于华林园重云殿前，以此见其痴狂也。

此《星赋》所谓汉武者，殆即梁武也，所谓司马相如者，或即述此赋之陆云公也，而司马迁者，其陆倕耶？一者，以其同姓也；二者陆倕有《新刻漏铭》之作，似于天文亦能论述者也；三者陆云公为陆倕从孙，而司马相如长于司马迁，此赋中云“汉武..顾谓司马迁、相如曰..”，以陆倕为陆云公之长辈故耶？如此，则此赋殆追述乃祖之事也。

其“随圆盖而不穷”、“白日没兮明月移”者，用盖天说也，所以随顺梁武之喜好也，其文之关键在“下方爽德，上元告变”一句，此即星占之一基本原理也，此赋着眼之处，不在历算、推步，乃在灾异、祥瑞，以其与统治相关，故而易生焦虑，此或为梁武醉心天文之根由也；而此赋所以赞北斗帝车而贬日月者，盖以北斗帝车绕北极，而北极者，象君主也，亦颂上之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