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麦积山·44窟有感

凝望这组佛窟里的造像，尤其是当中主佛的笑容，落泪的冲动反复侵蚀着我，就像海浪：我离开原来的位置，想要暂避锋芒，它却再度袭来。

他恬静而温和的微笑着， 细长的眼睛微微低垂，笑靥似乎刚刚绽放，又似乎穿越时空，在太古的某一刹那就已开启。毫不紧张，他并不在意你的目光，却又在用微笑抚慰着你，让你安心地放松；他没有任何对你提要求的打算，反而默默地赞许你的一切，但是又不是只赞许你。

这种美确实超乎寻常，要知道我完全不是任何一种宗教的信徒，更对佛没有任何敬畏之心。我忍不住思考，真的是有那么一位雕塑艺术家，他具备那么强健的观察力，和堪称是神奇的技艺吗？还是说，程式化的塑造过程中，恰好有了那么一点儿美妙的偏差；或者是时光的不断剥落完成了最后的工序，使得这个面部表情显得如此的耐人寻味？

然而它的完整性却很难让人质疑。衣垂所泛起的涟漪，体现出充沛的韵律感，同样使人不敢存小觑之心。

它这种超越性的美，其源头到底来自何方？这个问题萦绕着我，实际上推迟了这篇文章的诞生。

以往，每当我靠近一个雕像，总是习惯性地考虑它将要向我展示什么。实际上我相信，每一个创造者，他们内心都有一个小小的剧场，时常上演着情节曲折的剧目，或是将生活的精华之处一再重现。只要时机成熟的时候，他就派出那么一位——或者几位，去入驻那些泥和石头就好了。他们愤怒，他们咆哮；他们幸福，他们欢笑；他们怜望爱子，于是无限慈祥；他们澄怀味象，于是若有所忧。

是的，我认为一切都是人的范畴。

当然，我不否认有一些看起来毫无情感或者是神秘莫测的塑像，但它们都不过是夸张或者矫饰，甚至是失败的作品。他们有时候显出了创作者可爱的天真，有时候只能被看作是创作者心手之间，距离遥远罢了。

但这次，它看起来真的就有神明的味道。我没有见过神，也很少想象，但是那一瞬间，直到现在，我认为，如果有神，他就应该是这样。

那一日，阳光透过苍茫的云层，斜射下来，我们站在麦积山壁，正对面就是一片葱郁的氤氲。

讲解员在从各个角度分析这组造像风格上的特征，我和另外两位旅伴则在狭窄的甬道上，默默地交换着位置，似乎想要从这尊无懈的佛像上看出破绽，从而一举揭穿他的秘密。

如果用蒙娜丽莎的微笑来勉强做个比较，恐怕只能说在各种意义上他们都恰好相反，犹如精神上的镜子。佛像的笑容，既不含糊，也不迎接你的目光。无论你转换到任何角度，他都是向着周遭一切在微笑，仿佛一个不会转动的热源。

关中500年一次的地震，使得麦积山的山体很大程度都断裂脱落了，原本可能佛龛最密的中部损失殆尽，残留下来的大部分石窟，也因此窟位变浅，佛像更多地迎接了自然的光线。

于是现在似乎不太那么容易去设想，在阴暗的洞窟中，在摇曳的烛光里，这尊佛像的笑容会如何动人。尤其是在我们观看的现场，明亮而又柔和的天光，恰到好处地在佛像的面部——拥有着微妙的轮廓起伏——勾勒出了层层质地丰富的阴影，它们彼此交叠着，类似于一个有着两只以上雏鸟的鸟窝里，其中一只雏鸟的绒毛。

（ 我侧眼望了一下带回来的宣传册——他就在我手边，让我在此时此刻有点凭据——不由得有点怀疑自己的描述，是不是过分地述说了他的灵晕。在图片里，佛像的笑容看起来依旧轻松自然又祥和温馨，却似乎很难看出让我倾倒的阴影细节。而我看了看别的佛像的图片——他们又提供了太多。

我可以搬出我的两位同行者为我作证，但是这里更方便的做法无疑是，借助两位大师的意见：约翰伯格在《观看之道》里，强调过照片和实物的相互独立性；而贡布里希在《偏爱原始性》里更是抱怨：“我纳闷，摄影师是如何把相机挤进（浮雕像的）边缘，获得这种变容的效果。”

照片的真实只属于照片自己。 ）

要具体描述麦积山44窟主佛的美，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还是描述他的源头。

但这个笑容里既没有胜利的狂躁，也没有情爱的黏着，缺乏俯瞰众生的自得，更半点不似酒酣饭饱的颓靡。甚至不能这个笑容说代表着幸福，因为它似乎对未来没有更多期望；但是它似乎又足够满足，以致于其中没有一丁点阴霾的征兆。

当午睡悠悠结束，朦胧之中突然听得一阵鸣啭清越的鸟叫；当寻章摘句，苦思沉吟之际，思维的天际突然飘来灵感；当于夜深静时，无人处，一侧首月光竹影清风俱在；也许，当一个程序员，成功地用几十行代码替换了原来的几百行，并清除了最后一个BUG……这时候的表情，应该就开始接近了。

但如果要实在地保证这种超越性的微笑，徐霞客踏破三山，游遍五河之时；牛顿演算出万有引力之刻；门捷列夫元素周期表的梦初醒；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终成……在这些时刻，还有什么能够阻碍他们散发出这样近似神明的微笑呢？这时候他们难道不是如同歌德笔下的浮士德博士一样，不自觉地要说：“你真美，请稍留片刻吧。”

刘慈欣《朝闻道》里的科学家，在外星人那儿突然获知了宇宙的真相，恐怕还是很难拥有这种表情。因为如果不是完全生于内心，多少还是会有一丝苦涩和遗憾在里面吧。

对，就是这种时刻。洞烛自然，通达世情，宇宙的奥秘在我心中闪烁，物质的规律昭然若揭，精神的归宿确然划定，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你怎能不像这样，对着所有的一切微笑呢？因为它们也在向你投以微笑啊。

或许，在记录和创造方便轻易的现在，我们不得不问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一定要塑造，要留下痕迹，究竟什么样的形象才是值得记录的呢？

至少我会很高兴，有人记录下了这样一个微笑，它让整个人类看起来都熠熠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