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被解放妇女的日记

公元2091年，星期五，晴。

上周儿子给我打电话，跟我约好今天安排我们见他的女友——哦不，应该叫未婚妻，他说他已经求婚成功了。我从未干预过儿子的个人问题，也不关心他是打算孤独终老还是儿孙满堂，不过当他告诉我他要结婚了，我还是比想象中要激动。提前一周我就跟单位请好了假，还订了饭店挑好了衣服。

我对着镜子仔细审视自己的妆容和发型，很多年没好好打扮过了，突然这么一打扮我对自己还挺有自信。但这种自我感觉良好没保持多久就被镜子暴露出的各种细节打败了，凸起的小腹，下垂的脸颊，那些明摆的衰老迹象不管我怎么变换角度都无法回避。唉，算了，毕竟今年过完生日我就六十周岁了，五年前我就绝经了，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老太太了。一想到要去面对一个正处于生育力巅峰的年轻女性，我不由地感到灰心丧气。虽然理智上我明白变老是无法避免的生理现象，但面对自己的衰老我总有一种空虚感，好像我的青春是被谁夺走了。然而是谁剥夺了我呢？工作？家庭？丈夫？孩子？

我摇了摇头驱散了自己的想法，这种事就是越想越丧，今天是我儿子的大日子，我作为妈妈和未来的婆婆得积极向上一点儿。

“准备好了？”

我一回头看到丈夫已经穿戴好了，他平时都是小老头儿打扮，今天猛地西装革履一下，竟然让我感觉到了久违的心动，他显然也很欣赏我的打扮，看我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丝柔情。这么多年的老夫老妻了，如今在他的目光下我竟然突然有些局促，尴尬之下我没话找话：“今天这顿饭……”

“我付吧。”丈夫罕见地如此爽快。

“不不不，”我赶紧说，“订金我已经付过了。”

“尾款我给吧，”丈夫说道，“去了多点几个好菜。”

我有些感动地点了点头。

我跟我丈夫是在某个推进家庭平等分工的论坛上认识的。我年轻的时候平权运动正发展地如火如荼，大一那年全国通过了男女同休产假的法案，还是大学生的我深信自己是古往今来最平等进步的一代人。网上铺天盖地关于平权的言论，任何否定或怀疑都会招来漫骂甚至人肉，日化乃至母婴用品纷纷用男明星打广告，平权就像是一股潮流，所有人都想尽办法紧追潮流，这其中最火的一股潮流就是带薪家务。这种生活方式主张做家务不应该是无偿的，通过带薪家务可以进一步促进男女平等。大V还有明星纷纷晒出自己的家务账单，广告里开始出现丈夫深情地为洗碗的妻子支付工资，当年的热播剧《带薪娇妻》表现的就是一位带薪家务家庭中的女性是如何事业家庭双丰收，女主角一时间成为了新时代女性的代言人，饰演的演员之后接代言接到手软，当年的畅销书是《我为老婆付工资》，这本书描写的带薪家务家庭成为新时代家庭模板，有些激进的博主甚至开始鼓吹带薪生育，带薪性爱。

我跟丈夫就是在这种氛围下开始恋爱的，我们立志要成为新新人类，绝不拖时代的后腿。毕业两年后我们结婚了，开始建立我们的带薪家务家庭。尽管双方父母都不赞同我们的生活方式，但是我们依旧坚持自己的原则。我还曾在网上连载自己的家庭生活日志，并收获了一大批读者粉丝，大家羡慕我的家庭平等独立，老公体贴温柔，我相信我是新时代最幸福的新人类。

我是新时代的新女性，我的人生不可能出问题。

我和丈夫手挽手地下楼，丈夫还为我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这个过程中我们之间始终洋溢着一股温情。

汽车驶上马路后，丈夫在一个十字路口转弯，我不由说道：“应该直走吧。”

“快没油了。”

我看了一眼油表，确实是。

汽车开进加油站，工作人员开始加油，我靠着车窗前看着蓝蓝的天空，心情无比舒畅。儿子感情有了归宿，丈夫与我恩爱如初，我真是个幸福的女人。一想到还有那么多女性生活在不幸之中，我几乎要请求老天宽恕我的幸福。

“您好，一共三百元。”

丈夫捅了捅我：“给钱啊。”

我回过神来莫名其妙地问道：“为什么我给？”

“今天的饭费我都掏了，路费该你了吧。”

一股无名火突然从我心中升起，我语气不由急了起来：“我都加了好几次油了，你自己算算你多久没加油了。”

“可是我平常又不开车，谁开车谁加油很公平啊。”

“你单位离家那么近当然不需要开车，我工作地点那么远理应得到家庭补偿。”

“可我住的近承包的家务也多啊，很多小事儿我都没跟你一件件算钱，你要是这么说我们就好好算算账。”

“那我生孩子的钱你给我了吗？我身材变形精神抑郁你赔偿我了吗？”我的嗓门大了起来。

“我可伺候了整个产假都没收费，孩子又不是我逼着你生的，照你这个逻辑是不是上床也要收费呢？”丈夫也毫不示弱。

眼看着争吵越来越恶劣，车窗外的工作人员脸上有些掩饰不住的鄙夷。我实在没脸再跟丈夫继续吵下去，因为我知道他肯定不会付钱的。我只得忍气吞声掏出了钱包，但整个过程始终怒火中烧。

“谢谢惠顾。”工作人员接过钱一脸不知情的表情。然而他越是这样，我越觉得丢脸。

汽车开出加油站，刚才我和丈夫之间的柔情已经完全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对彼此的厌恶。

我忍不住说道：“油费这事儿我们回家再好好讨论一下。”

“行啊，”丈夫的语气里满是讽刺，“你觉得不公平换个离家近点的工作不就行了，谁也别开车了。”

我一下子火了：“我还有五年就退休了，上哪儿换工作去，我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在单位有了这一亩三分地，难道现在为了油费就放弃吗？”

丈夫的嗓门也提高了：“那我当年犯贱是吧，自愿当个兼职家庭妇男。”

我知道一提到当年的事谈话就没法儿收场了，我重重叹了口气说：“马上要见未来儿媳妇，我们别给儿子丢脸，有什么事回家说。”

“回家我跟你没话说。”丈夫冷冷地抛出一句。

车内的气氛骤然降到冰点，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让人窒息。

要说我和丈夫的关系是如何变得如此恶劣的，儿子的降生可能就是那个转折点。其实之前也摩擦不断，但是两个人都有工作，也不常碰面，好歹能维持室友的关系。现在想想当时就不应该生孩子，很多问题本来是可以预见的，但人总是盲目乐观，我们就是相信自己会与众不同，我们是新时代的新式家庭，我们可以克服一切困难。

我怀孕初期反应很严重，不得不频繁请假，虽然领导表面上一副关切的样子嘱咐我多休息，但明里暗里还是把我的重要工作转移给了别人。现在想想这不一定是坏事，毕竟当时身体要紧，可我是平权思想下成长起来的女性，没办法接受怀孕给我带来的一切改变，我以为我可以冲破这一切，但我却不得不面对一代代女性都得面对的困境。我怀孕后跟丈夫制定了新的带薪家务协议，但忍受着现实压力和身体不适的我总是觉得不公平，这使我不断向丈夫提出抱怨。总的来说他当时的表现不差，他先是许诺无偿承担我孕期的所有家务，后来又扩大到无偿承担孩子出生后整个产假期间的家务，并支付我怀孕到分娩的所有医疗费用，以及孩子周岁前三分之二的生活费。丈夫还算体贴，我也憧憬着孩子的到来，虽然当时我们时常爆发矛盾，但并没有对未来失去希望。

孩子的出生还算顺利，但产后身材走样，喂奶的疼痛以及盗汗等等问题还是让我有些抑郁，最让我抑郁的是，我和丈夫发现同休产假根本是个谎言。

虽然国家通过了法案，但现实中有相当一部分男性主动放弃休产假，甚至有一部分还是他们老婆要求的，很多女人生完孩子依旧支持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不平等家庭，她们希望通过让老公放弃产假在事业上更上一层楼，从而能更好地养家，使得整个家庭利益最大化。只要有人愿意不休产假，选择休产假的就会被领导穿小鞋，于是更多的人自愿放弃产假，这成了不成文的规定，平等就这样被这些小人破坏。当时丈夫在公司正处于事业上升期，有好几个人觊觎着丈夫的职位，当他递上产假申请书的时候，领导话里有话的希望他能主动放弃将近半年的产假，丈夫犹豫之后回来跟我商量他能不能缩短产假，然后在其他方面补偿我。产后抑郁的我听到这个消息彻底爆发了，我指责丈夫算计我，指责他是个逆时代而行的可耻的直男癌，我当时因为奶水不足导致孩子成宿成宿的哭，丈夫也休息不好，空前之大的压力让我们两个都崩溃了。

在我的歇斯底里之下丈夫赌气般选择休完产假，但两个人一起带孩子的产假并不轻松和谐，反而矛盾越来越多，我觉得自己没得到足够的补偿，丈夫却觉得自己付出太多。产假期间丈夫的奖金大幅度缩水，收入下降、职业前景受阻再加上带孩子做家务带来的疲惫和压抑，使得他越来越不愿意兑现产前的许诺，最后我们为给孩子买一包纸尿裤都能吵起来。家庭经济状况变得窘迫，我们却没感受到所谓新时代平等家庭的幸福。

产假结束后我们把孩子送到保育园各自回单位上班，比起我丈夫在公司受到更多的冷遇，领导因为产假事件将他彻底排除出了升职人选，职业前景无望的丈夫一气之下干脆申请调到家附近的公司分部，承担起更多的家务，当了个半“家庭妇男”。

回归工作一段时间我的产后抑郁确实得到了一定缓解，我觉得像这样“男主内，女主外”的家庭也不错，但我并没觉得生活更有幸福感，反而越来越喘不过气来。虽然生育对我的事业并未造成像对丈夫事业那样毁灭性的影响，可是我本身工作能力有限，升职加薪都很艰难，为了支付丈夫的家务报酬，我不得不加班加点的工作，工作把我完全掏空了。我没时间陪孩子没时间休息，赚到的钱也到不了自己腰包里，这让我经常怒火中烧，却无处发泄。而丈夫对于家务报酬越来越精打细算，以至于连给我洗衣服都按件收费。有一段时间我实在经济压力太大，甚至提出用性爱来偿还，却遭到了丈夫的耻笑。不错，从孩子出生到现在，我们再也没有过性生活。

我的生活被算计和绝望吞噬，这让我感到痛苦和迷惘，但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活哪里出了问题，我和丈夫互不相让，为了算清饭费，我们开始分开吃饭，有一次儿子的学校开运动会，我们当众为了谁付孩子的零食钱吵了起来。电视剧依旧在宣扬带薪家务的现代家庭，每年春节晚会都有个以此为题材的小品，然而我却开始觉得恶心。不过我绝不会回归传统的不平等家庭，我深信身边那些为了家庭放弃事业的女人过的更苦，她们完全活的没有自尊。

真正把我击垮的是父母的养老问题。我们婚前许诺相互为对方的父母免费养老，但事实远没有计划的简单。丈夫的父母都死于突发性脑梗，几乎不需要陪护，我的父母却因为慢性病缠绵病榻多年。最开始我依靠自己下班时间以及雇护工勉力维持，但雇护工的开销太大，为了支付护工费我又不敢请假，结果就是身体严重透支，而且我怀疑自己病倒了丈夫愿不愿意看护我。无奈之下，我不得不向丈夫求援。丈夫提出的报酬不低，我觉得他简直是讹诈，但他说又顾家又照顾老人他也很辛苦，而且为了照顾我的父母他不得不请假也会有经济损失。几经争吵我终于愿意雇佣他，不管怎么样比护工还是便宜放心，而且我觉得父母不会坚持太久。但孰料父母在床上躺了近十年，我最后几乎天天诅咒他们怎么还不去死，而丈夫也屡屡抗议不想干了，我一方面很生气，一方面又怕他真的不干了。那些年为了支付各种费用，我还贷了款，据说像我这样情况的人很多，银行还专门开设了用于支付家务报酬的贷款服务。

如今我和丈夫在一起三十多年了，最难的时候都熬过来了，关于带薪家务除了偶尔的争执已经磨合的挺好的了。在外人眼里我也算是独立的现代职业女性，勉强也称得上事业家庭双丰收。周围很多人都离婚了，唯有我们坚持了下来，外人都以为我们是模范夫妻，是带薪家务制度下的胜利者，唯有我们明白其中的苦涩。至于为什么不离婚，我也说不清楚。也许是离婚后生活压力更大，也许是为了孩子，也许单纯是害怕寂寞，或者难道我们还爱着对方？这么多年我都坚持自己关于平等家庭的原则，但年过半百我却迷茫了。我们年轻时的想法太天真了，我们不是败给了制度，而是败给了人性的贪婪和自私。我们用自己的生命证明了自己爱的能力不足，这么多年我们最终不过死守着自己的自私。对于这样的人生我谈不上后悔，却有些许悲哀，我不后悔生下儿子，即便我曾经抱怨，但我是爱他的，我只是自责让他目睹了太多父母的自私，如今他也要成家了，我希望能亲自祝福他，让他能过上更好的人生。

“到了。”

丈夫的声音将我从思绪中唤回，我这时才发现自己流泪了。

丈夫递给我一叠纸巾有些生硬地说：“别哭了，在儿子面前表现好点，”他又加了一句，“纸巾不要钱。”

我接过纸巾揩了揩眼角，我知道丈夫虽与我交恶，但这些年他确实为这个家付出很多，儿子从小他带的更多，比起我他更疼儿子。想到孩子我和丈夫之间本来已经降到冰点的关系又有些许回升，我们手挽手走向饭店，决心一定要在儿子和未来儿媳面前扮演一对恩爱的夫妻。

进入饭店时我和丈夫都有些紧张，是儿子先发现了我们，他远远地向我们挥手。

我们刚一落座，儿子就亲切地招呼我们：“爸爸妈妈，好久不见了！你们最近过得还好吗？”

我和丈夫讷讷地点头：“还好，还好。”我们的家庭关系一直很冷淡，儿子小时候也不爱说话，几年不见他变得如此亲切，反而让我们有些不适应。

“这就是我的未婚妻，梅。她是我的学姐，今年刚博士毕业。”儿子亲密地搂着身边姑娘的肩膀向我们介绍。

这位梅博士外貌并不出众，打扮得也很传统，我并没有感到预想中面对年轻女性的压力，这让我不由松了口气，但她一开口差点吓坏我和丈夫。

“你们好，爸爸妈妈！”她亲热地叫着我们。

“爸爸妈妈……”我和老公一下子懵了，迷茫地看看彼此。虽然来之前我设想了各种场景，但绝没预想到会被一个陌生的、没有血缘关系的成年女人喊妈。因为平权运动我们年轻的时候就不时兴管对方父母叫爸妈了，这么多年过去没想到会被别人叫爸妈。

“爸，妈，你们怎么不答应啊。”儿子有些不高兴地说。

“这个……”丈夫从牙缝里勉强挤出一句话，“我觉得叫爸妈我们有点消受不起啊。”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儿子得意洋洋地说道，“这是现在的新时尚。”

“时尚？”我和丈夫更加茫然。

“没错，”梅博士接口道，“你们那一代松散冷漠的家庭关系已经被时间证明是违反人性的，现在我们呼吁的是回归传统的家庭模式。”

“我没觉得自己没有人性……”我小声抗议道。

儿子斥责道：“那种冷漠的家庭你还敢说有人性？我不可能让自己的孩子再继续生活在那种家庭里。”

儿子说的没错，我和丈夫自知理亏，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儿子揽住梅博士的肩膀继续说道：“我们是在一个回归传统论坛上认识的，我们两个都是当代带薪家务制服下畸形家庭长大的孩子，所以我们明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然人类会从家庭开始解体，一代代孩子会在没有人性的氛围下长大，我们应该回归传统家庭，平权不过是一时的潮流，而时间已经证明这股潮流是错误的。我和梅结婚后会建立传统的大家庭，我会承担起传统男人的养家义务，梅会当一个家庭主妇，我们要养好几个孩子，从明天起我们就搬到你们那里跟你们一起住。”

“等等！”我大惊失色，“为什么要跟我们住在一起？”

“传统家庭当然得三代同堂，我们是为了拯救你们畸形冷漠的心灵啊，”儿子不满地说道，“你们那种一包纸巾都要算半天的家庭根本是变态，是资本主义对于家庭的入侵和异化。”

“可是……你也可以和丈母娘住啊。”丈夫试图挣扎负隅顽抗。

“爸爸妈妈，”梅博士热切地说道，“既然要回归传统家庭，就要方方面面回归，我既然嫁给阿强，那就是你们家的媳妇了，哪有住在娘家的道理。我已经立志当一个好媳妇，一定会好好孝敬你们，给你们家传宗接代。”

我和丈夫的内心顷刻间有一万头草泥马在奔腾，就算我们的生活畸形变态，但我们也不想和你们一起过什么传统的大家庭！这些年好不容易把老人熬死，孩子熬大，还清了贷款，眼看着能退休享两天清福了，你们搬进来住这叫什么鬼！而且听这意思还不打算交房租，不打算清算家务报酬，可能还想让我们带孩子。不！我们绝不同意！

然而这些话我却一句都说不出来，我只能虚弱地抗议道：“我们是挺高兴的，只是……梅博士你放弃事业是不是有点可惜……”

“当然不，”梅博士回答的挺干脆，“博士往后就是就业荒漠了，我唯一的选择就是回学校当老师。学校里勾心斗角也没有职业前景，干一辈子不过是被社会压榨，我不是事业心重的人，我打算回归家庭相夫教子。妈妈，你看今年的热播剧《三世同堂》了吗？那种大家庭里人和人之间的亲情太感人了，那就是我和阿强的理想。”

我和丈夫的大脑一片混乱，但面对儿子和梅博士热切的目光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和丈夫相互对视了一样，这么多年来我们第一次感觉到对方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盟友。看着对方铁青的脸，我们不约而同说道：

“这顿饭……你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