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生，我的衣服漂亮不漂亮”……“你待我太好了，其实停止考试就可以了，不用把老师也杀掉”

萧红在《怀念鲁迅先生》里开篇，就写自己穿了那套著名的红衣裳，咖啡色裙子，请鲁迅看，“周先生，我的衣服漂亮不漂亮”？

一直都觉得这段文字里有一种非常诡谲怪异的格调。一个女人，在一个男人面前，问“你觉得我穿的衣服漂亮吗？”而且，那个男人还不是她的男朋友，老公，或者情人，那他是什么人？

（如果我们看过许鞍华电影《黄金时代》的幕后制作纪录片，里面有一段就是许导给汤唯说戏，问“我的衣服漂亮不漂亮”时，许导做了几个扭腰挺胸展示衣裳的动作，还鼓励汤唯说，就这么演，“没事的”，看完这一段，我觉得许导对此的理解，大约也和我类似吧。）

有人说，鲁迅是萧红精神上的父亲。姑且“是”吧，鲁迅那么看重她，欣赏她，扶植她，比起很多女人的亲生父亲来，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萧红当然有她凡尘俗世里的生父，就像耶稣还有一个俗世里的父亲呢，据说是个木匠。但萧红的父亲不是木匠，是个小地主，可他不爱她，对她很冷漠，冷漠的就像东北边城呼兰河严冬里的一阵阵寒风，吹的萧红那单薄的身体，一阵又一阵地噤若寒蝉。

于是，鲁迅给了她温暖。鲁迅说，“谁穿什么衣裳的我都是看不到的”，看不到者，并不是说周先生是个瞎子，而是他视若无睹，只是，他偏偏看到她了——满堂兮佳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这种感觉一定很好。好到两人都心知肚明，知道不可能有什么，但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吗，盘旋在他俩头顶上的空气里，一定会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氤氲在流动呢，这就是“有”啊。

只是，“空气”是不能作为呈堂证供的，是不能“捉奸捉双”的。所以，两人更是坦然自若，坦然到，萧红一度天天来鲁迅家报到，一坐一天，使得许广平先生非常不满。

这搁谁都会“不满”的。无奈他们似乎还情同师生（甚至是“父女”），是光明磊落的，许先生要是计较，就显小气了，小家子气，有失闺秀与女学生出身（当时女学生是先进，文明的标志）的身份了。

谁做了许先生，心里都会有一块地方会布满暗伤。据说萧红到周家去还包过饺子，做过韭菜盒子之类的北方面食，萧红自谦“做的不好”（其实做的很好，这一点许先生都是肯定的），但是鲁迅“赞不绝口”，吃了几个之后还向许先生“请示”：“我再吃几个好吗？”——他因为身体缘故不能多吃。

这时候许先生该是什么态度呢？一个“合格”的妻子，主妇，一个文学领袖的夫人，应该有什么态度呢？

许先生在萧红去世之后写回忆文章，写来都是赞，只是有一段文字是这样的：

萧红先生文章上表现相当英武，而实际多少还赋予女性的柔和，所以在处理一个问题时，也许感情胜过理智。有一个时期，烦闷，失望，哀愁笼罩了她整个的生命力，然而她还能振作一时，替刘军先生整理、抄写文稿。有时又诉说她头痛得厉害，身体也衰弱，面色苍白，一望而知是贫血的样子。这时过从很密，差不多鲁迅先生也时常生病，身体本来不大好。萧红先生无法摆脱她的伤感，每每整天的耽搁在我们寓里。为了减轻鲁迅先生整天陪客的辛劳，不得不由我独自和她在客室谈话，因而对鲁迅先生的照料就不能兼顾，往往弄得我不知所措。也是陪了萧红先生大半天之后走到楼上，那时是夏天，鲁迅先生告诉我刚睡醒，他是下半天有时会睡一下中觉的，这天全部窗子都没有关，风相当的大，而我在楼下又来不及知道他睡了而从旁照料，因此受凉了，发热，害了一场病。我们一直没敢把病由说出来，现在萧红先生人也死了，没什么关系，作为追忆而顺便提到，倒没什么要紧的了。只不过是从这里看到一个人生活的失调，直接马上会影响到周围朋友的生活也失了步骤，社会上的人就是如此关连着的。

这里是几个意思呢，至少是两个。想起晴雯因为薛宝钗来怡红院坐了一会儿，她就相当不满，叽咕道：“：“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后来还任性使气地给林黛玉吃了个闭门羹，这种行为，被晴雯的脑残粉们膜拜为“真性情”。

很可惜，许先生没有这种“真性情”，一旦她发作了此种“真性情”，必定会伤害到萧红与鲁迅的关系，鲁迅与许先生的关系，以及萧军他们与鲁迅，许先生的关系……

所以，许先生不是那个没有受过教育的晴雯，没那么粗鄙，她是大文豪的夫人（尽管不是原配，但民国政府还是认她的），实在说不出这样的“肺腑之言”，而且她也知道，在人际关系中，比“真性情”更重要的是适度的克制与隐忍，否则，按她自己的话来说，那就是“一个人生活的失调，直接马上会影响到周围朋友的生活也失了步骤，社会上的人就是如此关连着的。“”

但同时，从这句话也可以看出，许先生心底对萧红的真正看法。

常常拿来和萧红类比的张爱玲，也有类似的故事。

如果说萧红是一个文学天才的话，那么，张爱玲也是，而且，她更富有天才的气质与性格，她的一生，非常符合我们对天才作家的传奇想象。

那么，究竟什么才算是天才呢，，天才就是空手套白狼的主儿，这世上有种厉害的人，他们可以射中别人射不中的靶子，但天才可以射中别人看不见的靶子 。

就在她的少年期，“靶子”与“射箭”都“看不见”的时期，她穷，不美，没自信，没有父母原生家庭的爱与支援，有个叫安竹斯的老师却看到了她的潜质。

这个老师是独具慧眼的，也是慷慨的，在张爱玲的自传体小说《小团圆》里，她写到安竹斯老师因为她（书中叫九莉）没有拿到奖学金，就自己给了她一个“奖学金”，并且鼓励她说假如一直保持这样的成绩，明年一定能拿到全部免费的奖学金。

给了她八百港币，交给她的时候有零有整儿，有很多破烂的五元一元，可见老师自己也并不宽裕，有可能是倾囊而出了。

她觉得这是自己的一张“生存许可证”——自卑的女孩第一次被人，而且还是被来自剑桥的师长如此看得起，她觉得那些钱，竟是这世上最值钱的钱，都舍不得去存银行，因为，“再提出来就是别的钞票了”。

只是，这笔钱第二天被她母亲赌博输掉了，因为这件事，她一生都不能原谅母亲，也因为这件事，我支持她一辈子都不原谅母亲——不能因为是母亲，就万事皆可原谅。

另外，张爱玲在另一部小说里重写这段故事时，还写到母亲怀疑她和安竹斯先生有肉体关系，是她出卖贞洁换来的钱——我想，确实有这样的母亲，会得怀疑这世上最干净的钱，和自己最干净的亲生女儿。

同样的一个故事反复写了好几次。我也写小说，我能明白，这是真实素材给作者在心底留下的烙印深到入了骨髓，同时，作者也一直在反复掂量自己和审视自己，到底有没有把所有的情绪，都准确地表达出来。

但，这也是一个师生之间“满堂兮佳人，忽独与余兮目成”的故事。

只是，张爱玲（也就是书中的九莉）认为，安竹斯先生和自己，除了上课没有任何来往，“他也不喜欢我”。

安竹斯先生喜欢另一个女生赛梨，常常在上课的时候和赛梨开玩笑，和她没开过玩笑。

但，众所周知，这种“喜欢”其实很肤浅，很表面。

张爱玲在安竹斯先生的办公室里发现了《纽约客》杂志，安竹斯先生就说，你想看随时可以拿去看，我不在的时候也可以来拿。“从此她总是挑他不在的时候”去拿杂志。

后来，打仗了，安竹斯先生去参军，被打死了。

是一个叫柔丝的女生告诉她的。当时，“最初的反应是占有性大发，心想柔丝来了才半年，又是读医的，她又知道什么安竹斯先生了”……我把这一句话翻译成最通俗的语句就是：“安竹斯先生是我的……老师”。

此情不关风与月。但是，我依然对他有占有欲。

接着，写她“继续洗袜子，然后就抽噎起来……这才知道死亡了结了一切，本来总以为有一天可以对他解释，其实有什么可解释的？……她最不信上帝，但是连日轰炸下，也许是西方那句谚语，战壕里没有无神论者……这时候，她突然抬起头，在心里对楼上说：你待我太好了，其实停止考试就可以了，不用把老师也杀掉。

最后这一句话简直是神来之笔，非常之张爱玲。也就是说，只有张爱玲才能以她的纤纤素手敌他人的千军万马，轻飘飘一句“你待我太好了，其实停止考试就可以了，不用把老师也杀掉”，就像香菱评诗说过的那句，分明嘴里有一只一千斤重的橄榄一般，从这句极冷的话里，可以看出张爱玲心底的极热。

她就是那种极冷与极热掺杂的女性与女作家。

我想，张爱玲是爱安竹斯先生的，正如，安竹斯先生也喜欢这个天才少年一样。以我猜测，安竹斯先生先生对她的感觉，有点类同鲁迅对萧红，是出于扶持，成全，提携，但同时里面似乎还有一点很微妙，很隐约的性的吸引——这里的“性”，并不是性关系，而是性别，有一点性别的吸引。

否则，师长对晚辈，哪怕再是有才华的晚辈，在他们眼里都应该是无性别的。而，安竹斯先生对张爱玲说，“无论我在不在，你都可以到我这里来拿杂志看”，与鲁迅对萧红衣饰的关注，都很难说这就是完全脱离性别的，是一种男性的凝视。

当然，这两对师生，都不是狭隘的，狭义的“男女之情”，“男女之爱”。

弗洛姆 在《爱的艺术》里说，我们经常看到互为相爱，但对其他人却毫无情感的男女。他们的这种爱实际上是一种共同的自私，这些人往往把自己同所爱之人等同起来，并通过把一个人分成两个人的办法来克服人与人之间的隔绝。而鲁迅与安竹斯先生，都不是这样的人。

狭义的“男女之爱”，萧红与张爱玲都经历过，都曾经惊天动地地爱过，可是，生活（或者说命运）给了她们想要的东西，最后又让她们明白，这一切，其实都没有什么意义。

狭隘的“男女之爱”往往会带来厌倦与伤害，最好的结果是平淡。好的爱情，就像好的宗教一样，可以让人升华，坏的爱情犹如坏的宗教，邪教，能够使人执迷到不惜以上生命来换取一切，表达一切。

萧红和张爱玲都是我所喜欢的作家，我常常会痛心于她们所受到的生活的伤害，折磨，与损耗。我知道如果没有这些，说不定她们的文学成就会更高，能走得更远。

记得有人说过，这世上最有力的人，就是那些不会陷入爱（指狭义的男女之爱）的人，放弃了爱，也就获得了自由，获得了自由，也就获得了力量，

张爱玲最终是获得了自由与力量的，她一直在写她想写的东西，在做她喜欢做的事。而萧红英年早逝，我们看不到那个“结果”了。

生活哪能事事都有结果呢，有时候，戛然而止也算是一种结果吧。

PS“：本文首发于我的 个人公众号：wochengjinghong 浮世小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