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土鎮紀事(三)
「呢度有好多故仔,但係,只有呢度嘅人先會知道。」今次兩個故事都發生在地鐵站。
20190220 那日下午,已遷拆改建的喜帖街出現在飛馳的港鐵上
從九龍返回港島,我在港鐵飛馳的荃灣線上讀著灣仔利東街(喜帖街)的故事。
利東街的氣數不是隨著清拆日期的逼近而逐漸散盡的,相反,在政府出台重建方案到最終拆遷的過程中,市民們將這個灣仔舊街區的生命力推向了另一個高峰——市民群策群力提出了自己的社區規劃方案,探索如何在城市規劃與重建中不卑不亢地爭取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雖然街道難逃被消失的命運,但是《黃幡翻飛處》這本書卻記錄下了一切。
在眾多居民採訪中,六十歲的利東街居民超哥用他不華麗的語言描繪了有如電影畫面般浪漫的一幕:
利東街的舊唐樓建於五、六十年代,樓高六層,天台互接相連,為當年灣仔最高的建築物。由於天台互接相連,天台彷如另一條半空街道,小時候,超哥便在天台放風箏,由街頭跑到巷尾,把風箏扯起,超哥憶述說:「風箏可以升到今日中銀大廈的位置。小孩子玩𠝹風箏,自己的風箏線給𠝹斷了,便看著風箏慢慢的吹到九龍去。」
中銀大廈是90年代初全亞洲最高的建築物,二三十年里,城市中許多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它,世界上不少資源前仆後繼地湧向它。人們怕蜿蜒在舊城窄巷里的故事不夠引人注目,於是把它們拉直了、豎起來垂直于地面,想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將這座城市的歷史和成就一股腦量化成能竄入雲層的高度,一時間忘記了,那不過是五十年前,利東街孩子們的笑聲就能乘著風箏觸碰的位置。
從七八十年代起,港島與九龍的距離需要地鐵和海底隧道才能彌合。維港兩岸一寸寸地繼續填,填出的尺土仍不夠放下人們的辛酸——風波不斷的沙中線還在建著,建設第四条过海隧道的可行性仍被反復提及。現如今人們早已不了解,曾經,利東街孩子們的目光就能隨著風箏跨越海港。
城市規劃改變的不單是城市的面貌。當我們對距離、高度的認知早已不同,原來,被同步規劃著的還有我們的感官。因此,在市區規劃、重建的過程中,我們怎麼能那麼輕易地將自己的眼耳鼻舌身拱手於人,任由他人決定?
「昨日是小小鬥志/祈求突破悶局,闖一次
劈下樹開山兩次/由無路變吋吋,慢慢移」
當我試圖想象超哥所描述的場景時,耳邊隱約聽到謝安琪的《山林道》。我四周望望,嘗試把《山林道》的聲音找出來。列車與軌道摩擦的噪音加之歌曲的音質不佳,我尋覓無果,直到我注意到一位站在兩節車廂相連處的大叔,他穿著快遞公司的T恤,腳邊甩著一個塞滿大信封的袋子,上衣心口的口袋里塞著小小一個收音機,正放著《山林道》。他將音量調得很小。
港島的喜帖街閃過我的眼前,九龍的山林道鑽進我的耳朵。我的眼耳鼻舌身被記錄城市的文字和音符撬開,任督二脈被城市中的街道打通……
合上手中的書,才發現副標題是“看我們的利東街”,而那日下午,在列車穿越維多利亞港的時候,我真的看到市民們的利東街出現在飛馳的港鐵上。
「忘掉種過的花/重新的出發放棄理想吧
別再看塵封的喜帖/你正在要搬家」
音量依然不大,喇叭傳來模模糊糊的聲音,收音機播到下一首——《喜帖街》。

20190320 一百天之后,這邊的門便會打開,一定會
為了方便拎大件行李、推嬰兒車或是坐輪椅的乘客,香港的地鐵站全部設有升降機(垂直電梯)。升降機前後兩個方向都有門,乘客從一邊進,另一邊出——這是這座城市對效率的高要求,逼人們省下了在電梯里轉身180度的氣力和等待先下後上5秒鐘的時間。
可是,那天卻遇到了一位不在這三界五行中的小男孩。
小男孩拖著爸爸的手,一走進電梯,他便轉過身面向頭先進來的方向。
「呢邊唔開門嘅。你等呢邊,咁我從嗰邊落嘅喔。(這邊不開門喔。你等這邊,那我從那邊出去喔。)」聽到爸爸這樣說,小男孩扭過頭看了看爸爸,即刻又望向進來方向的電梯門。
「你等呢邊,或者一百日都等唔到佢開咧,雖然呢個世界上應該都冇人咁試過。(你在這邊等,可能等一百天它都不會開門的,雖然這個世界上應該沒有人這麼試過。)」
我被這位爸爸的假設逗笑了,我心想,小朋友聽到「一百」這個天文數字后大概會「知難而退」了吧。
「你睇,」那位爸爸朝兒子指指我這邊,「姐姐都笑你啊。」還沒容我給出回應,電梯門開了,那位爸爸拽著望向反方向的小男孩走出電梯。
看著小男孩依然往回望的臉,我突然想起麥兜故事里那篇《永遠的布穀鳥》。
面對製作一個計時工具的作業,阿輝(烏龜)用他一貫的速度爬了一米,剛剛好是他說的兩分鐘;也有一位小朋友一個轉身小了個便,恰好是三十秒……那,麥兜的設計呢?那是一個很大、很大、很大的鐘,麥兜小心翼翼地替他那很大、很大、很大的鐘上了發條,一秒、兩秒、三秒……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午睡時間過了。小朋友上了廁所,吃了茶點,再上了廁所,寫了作業簿,收拾了書包……回到花園,麥兜的大鐘,卻還是半點也沒動過。
Miss Chan問麥兜同學他的鐘是不是壞了。麥同學一邊搖頭,一邊微笑,一邊說:“這是一個很准確、很可靠的鐘……只是它走得很慢、很慢……它的秒針每一百年移動一下,分針每六千年前進一格……到三十六萬年——不會多,也不會少——到了三十六萬年後,當分針剛好走了一個圈,一只很美麗的布谷鳥,便會第一次從門裡走出來,用它最悅耳的聲音對世界說咕咕、咕咕、咕咕……”
大家都認定麥兜的鐘是一個沒有用的鐘了,於是大家問麥兜:“為甚麼不讓鐘走快一點?”“到一百年秒針移動的時候,你不是早變成叉燒醬了嗎?”麥兜只傻笑著。
也有同學問:“那布谷鳥是甚麼樣子的?它真的會准時三十六萬年後推門出來報時嗎?”麥兜也傻笑著,說:“一定會。”
“一定會!”
我有些後悔沒有對那位小朋友說:「呢個世界上應該都冇人咁試過,你都可以試嘅。如果你真係等咗一百日,咁你好有可能係呢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咁做嘅人,係獨一無二嘅喔。(這個世界沒人試過,你都可以試一下啊。如果最後真的等了一百天,那你大概是世界上唯一一個這麼做的人,是獨一無二的呀。)」我四周望望,不知小男孩和他爸爸遁入了地鐵站無數出口中的哪一個。
我走出電梯,熟練地朝我每日必經的那個地鐵站出口走去。
那日,每天同一時間出門、乘同一班地鐵、走同一路線的我竟然遲到了兩分鐘,什麼原因?大概是我記掛著那些應該說而沒有說的話,從地鐵站出來的那段路較往常行得慢了。我只能希望,希望那個小男孩在電梯里、在地鐵站裡、在生活里,都可以選自己的出口。
P.S. 如果你有興趣聽聽《永遠的布穀鳥》,請在視頻第12分40秒處和麥兜一起等待那今夜夢中就會出現的布穀鳥吧 👉 cuckoo, cuck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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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有惡女 赞了这篇日记 2019-05-30 17:2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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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赞了这篇日记 2019-05-10 22:5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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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fohoj4903'PO0 赞了这篇日记 2019-05-03 13: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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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nus 赞了这篇日记 2019-05-03 07:5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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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友14586613 赞了这篇日记 2019-05-03 07: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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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动物园 赞了这篇日记 2019-05-03 02:58: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