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lveston, TX (二)
去美国前我只坐过一次飞机。那是妈妈临出国,我们全家坐火车去上海,也在苏州、杭州玩了几天。之后回哈尔滨,是坐飞机回去的。这对刚刚十二岁的我来说像冒险一样,是整个旅程最刺激的部分。我记得爸爸站在过道里,给我和妈妈拍照。
2001年7月飞美国的那一趟航班,真的是飞向未知,却反倒不像冒险一样令我兴奋了。我跟着妈妈一个恰巧回国的同事一起飞。妈妈那个时候已经去美国近一年,但是因为签证原因,不能自己回国接我。
爸爸把我送到北京,和那个阿姨汇合。我不记得和爸爸说再见了,不过他一定是把我送到不能再送的地方,直到看着我消失才走的。长大之后,我发现我无法承受离别的“形式”。无法承受一次又一次地说再见,说我走了,那些近乎无谓的叮嘱。我总是想要尽快地“get it over with”,然后可以静下心来细细体会,仿佛沉默中的才是真正的离别。所以想必那次也是一样吧。现在唯一的记忆是临行前一天晚上,爸爸怕我在飞机上会冷,临时带我去商场买了一件薄外套,花了三百多,大约比我箱子里所有的衣服加在一起都贵了。
第二次坐飞机,我就飞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那个阿姨人很好,全程照顾着我。她让我坐在靠窗户的座位,我连客气一下都不懂得,就让她坐在中间的座位上。十几个小时的行程,我不记得说过话,只是混混沌沌地想找个舒服的姿势睡下。后来终于趴在小桌板上睡着了,没做梦,大约也不知道要梦到什么。夜里前面的人把座位放下来,像是要把我的头压碎一样。这本来是无可厚非的举动,可是被惊醒的我却异常暴躁,疯狂地捶着前座。幸好阿姨醒过来,及时制止了我,才没有在黑暗寂静的机舱里吵起来。
后来靠着窗户睡过去,再醒来时人造灯光幽灵一样亮着,让人不敢睁开眼睛。拉开遮光板,外面却正是黑漆漆的一片。大部分乘客也刚刚醒来,机舱里悉悉索索的,像是一群刚刚结束冬眠,还没有为春天做好准备的小动物一样。
“快降落了,”阿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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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晚上十点。我们从飞机上下来,立刻被休斯顿带着些海盐的夏夜包裹住了。过海关排了很久的队,不过还算顺利。我把爸爸装在口袋里的材料一股脑地推过去,工作人员的问题我听不懂,摇头又点头,还是通过了。
“妈妈!”看到妈妈的那一刹那,我扑过去。妈妈接住我说:“哎呀,可算到了。”
那一刻才突然安心了,好像不是允许我通关的海关人员而是妈妈才能证明,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出现在美国。我抬头看看一年没见的妈妈,她和以前一摸一样,高高胖胖的那种结实的身材。只是在国内一直很短的干练的头发长长了不少,稀疏地披在肩上。后来才知道这边做头发很贵,所以从到美国开始,妈妈一直留长发了,偶尔太长了便自己随便剪短些。再后来头发白了,也是自己买几美金的染发剂,在家染。因此发色总不稳定,时而黑得不自然,时而又太红,遮不住时间的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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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休斯顿的机场开到Galveston岛上还要一个多小时,到家已经接近午夜。中间都是高速,在那个时间已经没什么车了,我们呼啸着经过市区一片片亮着灯的高楼大厦,之后是沿线的一个个小城市。我记得高耸的石油加工塔,灯火通明,像是威尔斯书中才有的景象。
我们新的“家”,在岛的一端。夜里看只觉得是庞大的一堆,不知道在黑暗中延续多远。走廊窄窄的,铺着土黄色的地毯。墙壁凹凸不平,走廊两边的门挨得很近。我们这个一室户的小公寓里面也是一样土黄色的地毯,家具都很旧。岛上的中国人历来这样,有人搬新家或是离开岛上,就把旧家具很便宜地卖给别人,因为总是有源源不断刚来到美国的中国人。客厅里放着两人座的小沙发,电视放在唯一的茶几上。一台簇新的音响孤零零地摆在地上。我那阵子突然爱听音乐,走哪儿都带着CD随身听,在电话上和妈妈提过。
“你看,这个音响可以同时放五张CD呢,”妈妈说着按住那个按钮。我木然地点点头,不知道是简陋的房间还是旅途的疲惫让我说不出话来。
“过海关的人nice吗?”妈妈问。
我想想那个颇为英俊的海关工作人员,脸上微微有一点红晕。不过当然还是逞强,摇摇头对妈妈说:“不帅呀。”
妈妈说:“Nice不是帅的意思,”也没有解释。
“我们把你的箱子收拾一下吧,”妈妈说。
我带了一大一小两个箱子。大箱子里装了许多生活用品,像浴巾,床上用品四件套,还有大枣、木耳、香菇等等。因为这些东西在美国都要贵一些,或是根本买不到。我们要靠着妈妈博士后的补贴金,还不到两万美元生活,不得不节俭一些。这到现在也还是个习惯,今年爸爸回国还背了几个巨大的花盆回去。
此外就是衣服了,都是临走前小姑带我去哈尔滨的地下商场买的,仿佛去美国像进城一样,要添些新衣服。
“都挺好看的,你试试给我看,”妈妈说。
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否应该去卧室换,可又觉得有点可笑。这是我妈妈呀。于是我就在客厅了把飞机上的衣服脱下来,套上一件件裙子,短裤,可还是微微弓着腰,或是尽量背过身去,似乎要遮挡些什么。
我确实对妈妈有一点陌生,还有一点复杂的情感,似乎不能简单地用想她来概括。有点像小时候有一次我已经睡着了,妈妈回家头上顶了一顶假发,短短的。我直接哭出来,因为黑暗里背光站着的明明是妈妈,我却有点不敢认。
初中一个好朋友的妈妈,很早就去日本工作了。我从未以为这对她会有很大的影响,直到妈妈也出国了,我才认识到点点滴滴的不同。例如没有人领我去公共浴室洗澡了。在东北,我们每周都要去浴室,才算是真的洗澡,在家里洗不干净。爸爸问我要不要他们科的护士长阿姨带我去,我摇摇头。妈妈不在那一整年,我几乎没有洗过澡。
我没和朋友说过这些心事,那个年纪好像只会一起玩一起闹,还不具备可以描述自己心理的成熟语言。只有一次,课间休息的时候我靠在朋友身边,拿着一张美国地图指给她看Galveston岛。地图上印着的是“加尔维斯顿”这一串字,几乎整个覆盖住了小岛那一长条微不足道的颜色。我看着眼眶突然湿润起来。朋友没多说什么,拍拍我的胳膊,不过也只有她懂得要这样。
小箱子里装着十几本书,都是我那时百看不厌的书。可笑的是,《红楼梦》以外都是西方小说的汉译本,《飘》、《简爱》、《小妇人》、《傲慢与偏见》等等。我把它们取出来,没地方摆放,只好也暂时堆在音响旁边的地上,高高的几摞。
“这些开学之后不能看了,”妈妈说。“你要专心学英语,多看看英语书。”
我完全没把妈妈的话当回事。她怎么可能要求我不看书呢?我从小就很爱看书,爸爸妈妈也一直为此自豪。记得姥爷有一次质疑说,这么小的孩子你们不能让她看《红楼梦》。妈妈说,没关系,让她看吧,她就爱看书。其实那些不该看的内容,因为看不懂也不觉得不该看,一掠而过了。
那之前只有一次,大约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爸爸妈妈说,你该看些真正的书了,不要总是看童话故事。那时我不懂为什么不能看童话了,看书的兴致也因此下降了一阵子,因为摸不清“真正的书”指的是什么。后来爸爸领我去图书馆办了一张借书证,慢慢地也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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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头柜上的闹钟显示还不到四点。扭头看看旁边的妈妈,听见她断断续续地打着呼噜。小时候我很怕自己睡,永远闹着要跟爸爸妈妈一起睡。可是现在又和妈妈睡一张床、一个房间,却太不习惯了。我悄悄爬起来,掩上卧室的门,走到客厅。百叶窗外依然是幕黑的夜。我打开电视,盲目地换着频道,可是这个时间没什么节目,又全是英语。我坐在地上,把《飘》从那些书里抽出来。书中描述的是我刚刚来到的这个国家,可是相比现实中的陌生和遥远,书里的世界对我来说却像家乡一样,再熟悉不过了。美国是书中的模样,是塔拉庄园,桃树街,花天酒地的新奥尔良。美国人是斯嘉丽和白船长,或是劳里和乔。
后面的一个月我都是这样度过的,像是活在个小气囊里一样,几乎感觉不到已经在美国了。平时自己在家听音乐,看那些中文书,一本看完再换一本看。挑着最喜欢的部分,毕竟每一本都反复看过很多遍。
直到八月的一天,我早上起来一眼看到地上的书都不见了,一本都不见了。我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把它们收起来的,在我睡觉的时候吗?我偷偷看着在厨房里准备早餐的妈妈,好像被低气压包围着一样,像是故意等我来问然后好劈头盖脸地告诉我:“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了,这些书开学就不能看了吗?”
是啊,她早就说了。可是我早已经忘了,或是默认她不会夺走我唯一的生命线。我不敢哭也不敢闹,沉默地等到她上班,才开始在家里疯狂地翻找。就连衣帽间最上面的架子,我也搬椅子站上去,踮着脚仔细地摸过。那个小小的公寓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藏?可是每一个角落都找遍,也没能找到。我甚至想,妈妈也许直接把它们丢掉了。我至今也不知道那些书究竟藏到哪里去了。后来我问过妈妈,但是她只记得是放在我从国内带来的箱子里。至于箱子藏在什么地方,她自己竟然也不记得了。
我的英语基础本来就不错,再加上妈妈的督促,我只上了一年给移民学生上的英语课就顺利通过考试,可以上正常的英语课了。到了高中考SAT前,我狠狠地突击了几个月,英语阅读部分竟然也考了七百多分。不过学习之外,我都没有再像小时候那样出于兴趣看书。阅读第一次成了个吃力的事,让我再也找不到那种简单的喜悦。直到大三去英国那个学期,也许是那个浓厚的文化气息,也许是我的英语终于产生质变,变成应试制度之外的那种好。总之我重新开始如饥似渴地看书,似乎要把这些年落下的书都补回来。这次看《飘》的时候,它的名字叫做《Gone with the Wind》。当然是一本书,可又似乎不是。英语版有许多我不记得中文版里出现过的细节,也有我记得但总觉得译文不知道在说什么的地方,终于可以看懂了。
大学毕业那年冬天,我们家从得州搬到肯塔基州。我带着几箱子大学最后两年积攒下的书,第一次“回”到那个新家。爸爸妈妈终于如愿买下了一栋两层的房子,近乎满足了他们的所有期待。前院有两个精心打理的花坛,后院有一排长了很多年的大树,把我们家整个围起来,像个世外桃源。客厅是两层高的吊顶,有壁炉,主卧室还有个按摩浴缸。妈妈说,看了房子才知道,那些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小房子,都是木质的,像我们家这样全砖的房子才是真的好房子呢。
二楼我的房间整个漆成了粉红色,此外有一间客卧,还有书房。爸爸妈妈领我参观,说还没来得及布置书房,里面只有两个大书架摆在墙边,一个大沙发椅在空荡荡的房间正中央。回家之后的第二天,我想着把那几箱子书摆到书架上去。可是还没开始,竟然发现那十几本我许多年没见过的中文书,就那么明目张胆地摆在书架最下层。我跪在地上,把《飘》抽出来拿在手里。费雯丽娇艳的笑颜有些褪色,封面的一角也卷了起来,脆生生的。我翻开那泛黄的书页,哪想到一只巨大的蟑螂,迅速地从书里窜出来,几乎就要碰到我的手了。我尖叫着把书丢掉,蟑螂也一同摔在地上,似乎震晕了。有那么几秒钟,它一动不动,就那么赤裸地暴露在陌生的阳光里。之后才如梦初醒,匆匆地凭着本能逃窜到书架后面的黑暗中去。
缓过神来我才想,那样大的蟑螂,是从得州跟过来的吗?跟着我们家,从那潮湿温暖的南部,到这干燥寒冷的北部?也许它也像我一样,在一个熟悉的世界中沉睡过去,醒来一切都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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