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丨我的桃镇
我常常想起桃镇,写不出论文拖延时想起,就跑去百度的桃镇贴吧逛,看看还住在那的人贴的图片;睡不着觉时想起,黑暗中脑子里闪回我在桃镇时所经历的那些人和事;睡着了梦见桃镇,梦里南边的江堤决口了,大水淹掉了镇子,我坐在一个塑料圆澡盆里,漂在汹涌浑浊的水上,焦急地四处张望,喊着家人的名字。
九八年的夏天,家人和我去桃镇南边的江堤上看水位,水已经快涨到和大堤持平,像是一个大碗装满了,快溢出来。镇子里的人说着“洪水”和“分洪区”的事,十三四岁的我并不太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我问家人:“分洪是什么意思?” 我爸说:“就是我们整个镇子都要被淹掉,我们家也要被淹掉!” 镇里的人忧心忡忡,开始囤粮,家住平房的人暂时搬去了住楼房的朋友家,随时等着分洪的消息。大家每晚在电视上看桃镇本地新闻,看着周边的某个分镇被淹,想着下一个会不会是我们。
后来,桃镇没有被淹,它还在,但桃镇的人却慢慢离开。九九年的初秋,我离开了桃镇,去几小时车程外的市里念高中。有一小批人和我一样,去了县市里的高中,去更大一些的城市上大学,留在那里工作。另一批,南下去广东深圳打工,谋求生路。这批人里,有像我的堂姐表妹和一些同学那样,初中念完家里就不让再念,被推出去,到南方的制衣厂做女工;还有一批,原本在桃镇的纺织和制糖两家大型国营企业端着铁饭碗,一夕下岗,为生计也去了南方;另一批有些手艺的小生意人,也去了广州做生意,成了桃镇人羡慕的老板;而最早那批将桃镇从江边芦苇荡开垦出来的知青,后来一有政策,带上子女回到了上海。
自从外出念高中,桃镇渐渐离我远去,它成了我寒暑假回家的一个驿站,呆不久就又要离开,我和同一条街上同龄的孩子们也渐渐没了联系。到了我念大学的时候,父母从桃镇搬走,去了县城。我爸说,“桃镇不行了,找不到事情做了。” 搬走后,我便很少再回桃镇。有时想回去看看,父母就说:“那里有什么好看的?” 在父母眼里,它微不足道,衰败没有未来,人们都迫不及待想要离开,为什么要回去看这么个破地方呢?
可是我却常常想回去看看。桃镇很小,毫不起眼,连如今大家常说的“十八线”都够不上。桃镇之外的人,没几个知道它,也没人在乎。到市里念高中时,有人问我从哪儿来,勉强还能有几个人知道它的名字。后来遇到的人里,再也没有人听说过桃镇。到了美国,总有人问我:“你从哪里来?北京? 上海?” 我不知所措,不知该怎么回答。“桃镇”是第一反应,但答案要说出口时,我就会换成“湖北,” 就连省内人都不知道桃镇在哪儿,更何况那些只知道北上广的外国人。
桃镇是南方的一个临江小镇。我称它桃镇,是因为镇里的桃子还算有一点名气。一到春天,镇北的桃园就开满大片粉色桃花。它们只是静静地在那儿开着,镇里的人并不会像城里人那样去赏桃花,只盼它开好花结好桃。除了桃子,桃镇的农田大部分用来种棉花和甘蔗,供应给纺织厂和制糖厂。我没亲眼见过那些棉花地,只在镇广播站每晚播的本地新闻里见过。新闻的片头里,镜头扫过大片绿色的棉花地,再给几个特写给棉株上淡黄或粉紫的花。我也没见过甘蔗田,只在甘蔗熟了的季节,见到大卡车载着堆着老高的大捆甘蔗开过,卡车后常会跟着几个小孩,也不怕危险,边跑边跳起来拽几根,有时候运气好,会拽下来一小捆。
桃镇虽说是个临江小镇,但其实从桃镇的任何一个方向望过去,都看不到长江,只有在夏天水涨到江堤边时,才能直观地感受到长江的存在。在最后离开前,我几乎没见过桃镇外面的世界,去过父母老家的小村子,县城这样的“大”地方只去过一两次,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南方。我的全部世界构成,是我家住的那条老街,上学常走过的那两三条马路,和春天江堤外的大片绿色空旷野地。对那时的我来说,远方就是站在江堤上远眺时,于朦胧中忽隐忽现的山的轮廓。别人告诉我,那座是桃山,在江对面的湖南。儿时的我,常跑到江堤上,将双手拢在嘴边,对着远处朦胧的山连着大声叫几次“啊~,” 不一会儿回声就在旷野中回荡,像是有人在和我对话,又像一个人不停地啊啊啊唱着歌。
桃镇只有那么几条街。我家住在桃镇南边的老街街尾,在江堤脚下不远处。老街是一条泥土街,一下雨,街上就都是小水坑,小孩子要是不听话,雨天去踩泥坑,溅了一脚泥,回家就会挨骂。老街两边大多是联排平房,或是大杂院,住着一些小生意人和手艺人,裁缝,木匠,屠夫,打煤的,挑货的,拉马车的,开杂货铺的,开餐馆的,修自行车的,卖发糕的,剃头的。一条街的每一户都挨着,堂屋的门大敞,哪家要是吵架,隔几户都能听见,所以邻里之间没什么秘密。我家斜对面那户,母亲总是骂女儿骂个没完,后来这家的女儿南下打工,在舞厅,于一场冲突中被杀了;左边的邻居,婆婆和开照相馆的媳妇不和,抓着头发打架,儿子劝也劝不住,街坊有的围着看热闹,有的上去劝两句;右边邻居家的漂亮阿姨,有年在河边洗头滑进水中溺死了,泡发的尸体脸上盖着一小块纸板,放在堂屋中央的两个条凳上;邻居木匠家的媳妇,生了几个女儿不招丈夫待见,两口子吵架全街都知道,邻居家的大孩子也学会了“活该你生不出儿子”来气人。
镇北的新街和镇南的老街有着不同的景象。新街上是平整宽敞的水泥路,中间绿化带的花坛里种着丝兰和蜀葵,沿着街道是物资公司,供销社,国营商场,客运站,学校,电影院这样一些人们称为“公家”的地方。新街上住的人,仿佛也更有文化,她们很多是最早那批知青们的儿女,说着一口普通话,住在老街人羡慕的职工楼房里。镇子太小,就那么几条街道,也用不着红绿灯。马路上除了长途公共汽车和“公家”的车,就只剩下自行车和行人,偶尔也有几匹马拖着板车经过,在车后留下几团马粪。
开始上小学后,我要自己走路去新街上的小学,七八岁的我,总觉得小学特别远,背上书包出门走几步又折返回家,闹着要家人送我去。快上初中前,我在家门口的煤渣路上,拖着我妈的永久自行车,晃晃悠悠学会了骑车,在那以后的三年,我骑车经过新街,走过镇子里那条河上的铁桥,再骑过河边的那条路,就到了中学。我并不知道未来在哪里,也并不知道初中后我就会离开桃镇。桃镇外的世界,我知道得太少太少,无法想象,也就无法渴望。
十五六岁时我离家去市里上学,桃镇在长途公交车后渐渐远去,公车从客运站出发,往北开去,穿过河边水杉林间的路,经过大大小小的生产队所在的分镇,越过一段河堤,最后经过一座石桥向左拐,我就彻底告别了桃镇,离开了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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