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

一

我认识我爷爷的时候，他已经是个满脸风霜满身沧桑瘦得像根木柴的老头儿了。爷爷没什么出奇之处，是个常见的、沉默的老农民，他皮肤苍黄，满脸皱纹，眼神混浊，行动迟缓。爷爷稀疏灰白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远看有点儿像个老刺猬。爷爷挺和善，很少发脾气。

但据说爷爷年轻时火气旺，性格古怪，最恨别人强迫他做他本不愿意做的事。他发起火来会干出一些丧失理智的事，比如把自己的床拆了、把别人家的厕所填平、用拳头把仇人打成熊猫、把一个讨厌的邻居的裤衩扔灶里烧掉……这些事迹都是听家里人说的。

爷爷最著名的事迹是这件：性格古怪的爷爷（那时他还是个少年人）走在路上，被日本人抓走了，日本人看中了的他强壮，让他做挑夫。这可把爷爷气坏了！怒火翻腾的他某天半夜里逃走了，而且走的时候还拿走了日本人的一大包东西。

爷爷告诉我：“我本想打日本人一顿，可他们人多又有枪，没办法唉。对了，那包东西里有两个打火机和一个没电池的手电筒，当时我根本不知怎么用，过了好几天我才琢磨明白。”

爷爷还活着的时候就给自己准备了一口棺材。黑棺材放在爷爷的卧室里，于是那房间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气氛：肃穆、低沉，有难以形容的神秘。爷爷喜欢那棺材，爱如珍宝，每年请人给棺材上一道漆。爷爷常常坐在床上欣赏棺材，他抽着极便宜的卷烟，沟壑纵横的脸浮现出满足而缥缈的神情。一次我跟堂哥堂弟玩捉迷藏，堂弟推开棺材盖，爬到棺材里躲了起来。我怎么都找不到堂弟，一直到爷爷在房间里吼了起来：“你怎么睡到我的棺材里来了？快给我出去！”

但最后爷爷没用上那棺材，因为我大伯得了白血病，走在了爷爷前头——爷爷的那口棺材让大伯用了。爷爷非常伤心，虽然表面上比较平静没有哭嚎，但精神大不如前。

二

大伯幼年时摔伤了腿，家穷，拖了一阵才去看医生，最后没能治好，腿跛了，走路比较慢。大部分女人都看不上大伯，因此大伯结婚时已是超大龄青年。其实大伯正直善良、性格平和、朴素勤劳……有不少优点的。大伯的妻子，我的大伯母曾有过一次婚姻，她的前夫死于车祸，她和前夫生有一个儿子。

大伯和大伯母的女儿，我的堂姐，清秀柔弱，长发，爱穿裙子。在家族的合影中，堂姐怯怯地站在一角，头发梳成两个麻花辫，脸上有少女的害羞和清浅的微笑。大伯大伯母很宠爱她，她不怎么干活儿，常常躲在房间里看小说。

堂姐在县城上职高时大伯和大伯母先后去世。堂姐与她的班主任恋爱，毕业后与班主任同居。她怀孕了，那位老师却不愿意结婚。堂姐搬回家里，想等渣老师回头，而且那时她父母都不在了她特别孤单，想抓住点什么，因此不听劝阻，执意要生下那个孩子。为了躲避众人的劝阻，堂姐离家而去，逃到了外地，快生的时候才被姑妈找到。

然而事情并不顺利，堂姐生孩子的时候大出血，摘除了子宫；孩子有严重的先天性的心脏病，没几天便夭折了。渣老师当然没有回头。

之后的两年里，爷爷奶奶也去世了。那段时间，堂姐非常沉默，几乎不说话。她独自一人干许多农活，偶尔闲下来，她就坐在窗边发呆。开始村里人还在背地里指指点点，说堂姐未婚先孕伤风败俗什么的，后来人们不敢说了，他们怕堂姐自杀。

堂姐精神恍惚，十分憔悴，像根深秋里的枯草。姑妈见了不忍心，接堂姐到她家休养了一阵。然后堂姐决定去福建打工。在那个靠海的城市，堂姐认识了她现在的丈夫。

堂姐夫身材高大，为人朴实，堂姐结婚前犹豫了很久，因为她不能生孩子了，她想也许还是不结婚更好。堂姐夫对堂姐说，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重要的是情投意合，有没有孩子无所谓的，你相信我。

堂姐婚后，因为长久没有孩子，被堂姐夫的父母指责，堂姐夫的父母对堂姐说了很过分的话，堂姐哭了。堂姐夫当场暴怒，掀翻饭桌，还踢烂一扇门，威胁父母：“以后再说这样的话，再干涉我们两口子的事，别怪我不认你们！”

堂姐现在过得不错。

堂姐的名字里有个“静”字。愿她健康平安，心情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