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D.霍克：《冬日逃亡》

Winter Run by Edward D. Hoch

冬日逃亡

（美国）爱德华·D.霍克 著

姚人杰 译

约翰尼·肯德尔头一个冲出警车，头一个冲进小巷，而且他的手枪早已拔出。这儿的地上有积雪，很容易跟踪逃亡者的脚印。他熟悉这一片，知道小巷是个死胡同，跑到底会遇到一道十英尺高的木板围栏。他追赶的男人会被困在那儿。

“警察在此！”约翰尼喊道，“举起双手，走出来吧！”

没有任何回复，除了风吹过小巷的啸叫声，以及某种可能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男人在绝望之时发出的呼吸声。肯德尔能够听到身后的拉辛警长跟了上来，知道他也会拔出手枪。他们追捕的男人打破了街上一家酒品商店的窗户，用手臂抱了一摞金酒，落荒而逃。现在他无处可逃，在雪地上留下了一条绝对不可能遗漏的踪迹，看得出他奔跑的步子迈得很大。

头顶上方，犹如遽然打开的电灯开关一样，圆圆的月亮突然从云团后移出，白中带蓝的月光映照着整条小巷。约翰尼·肯德尔看见他追踪的男子就在前方二十英尺处，还看见他举起的手中的某样东西反射着亮光。约翰尼扣动了警用转轮手枪的扳机。

甚至在目标人物趔趔趄趄地向后跌倒，撞到那道挡在小巷尽头的木质围栏上，肯德尔仍然继续开火。一直等到拉辛警长惊恐地从他手上打掉手枪，踢到远处，他才住手。

肯德尔没有等待警局的内部调查。48个小时之后，他就从警队辞了职，带着一个名叫珊迪·布朗的女孩开车一路向西，他本来就打算在一个月内与她结婚。直到汽车行驶了差不多三百英里时，他才感觉想要聊聊这件事，即使是对像珊迪一样亲密的人。

“那是个流浪汉，一个等不及下一杯酒的老头。他打碎了窗户，偷走金酒，然后跑进小巷，想安安静静地喝酒。我看见他时，他正好拿起酒瓶凑到唇边，我不知道我当时以为那是什么——也许是手枪，或者是匕首。一等我开出第一枪，我立刻知道那只是个酒瓶，我猜想也许是因为我向自己或世界渲泄怒火，总之我不停地扣动扳机。”他用颤颤巍巍的手点着香烟，“如果他不是个流浪汉，我大概会站到大陪审团面前！”

珊迪是个文静的姑娘，对她所爱的男人索求甚少。她个子高挑，身材瘦削，深棕色的头发剪成男孩子气的发型，她笑起来的样子会让男人们想要出卖自己的灵魂。她的笑声，以及她淡蓝色眼眸深处柔和的光芒告诉每一位关心的人，珊迪·布朗并不总是文静的，她的内心并不男孩子气。

现在，她坐在约翰尼·肯德尔身边，说道：“约翰尼，不管怎样，他都已经死了。如果他在那条小巷里喝醉过去，直到他被冻得梆梆硬，别人才会发现他。”

肯德尔驾驶汽车突然转向，避开一段积雪的公路路面。“但我朝他开了三枪，只为了万无一失。他偷了一些金酒，而我为此而杀了他。“

“你那时以为他有武器。“

“我没那么想。我没有想任何事。拉辛警长那时一直在说起他认识的一名警察，那人被抢劫犯的子弹射瘸了腿，我猜想假如我脑子里想着任何事的话，那么肯定是在想这事。“

“我仍然希望你待到听证会结束之后。”

“那么他们能正式地解雇我？不用了，谢谢！”

约翰尼一边抽烟，一边沉默地开车，还将车窗略微开启，好让凉风吹过他的金发。他长得很英俊，还没到三十岁，到现在为止他的每个动作中总是有着一股毋庸置疑的确信。“我估摸着，我就是天生不适合做警察。”他最终说道。

“你适合做什么呢，约翰尼？像这样在国境内逃亡？在没人追捕你的情况下自我逃亡？”

“我们会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我会找一份工作，接着我们会结婚。你会看见的。”

“你除了逃跑，还能做啥？”

他的目光穿过挡风玻璃，凝视着路边被尾气玷污的雪堆。“我可以杀人。”他答道。

这个城镇名叫篷车湖镇，这个名字更适合它的过往，而不是它如今的面貌。到处都能见到过往留下的明显踪迹，比如坐落在冻结的湖畔的旧度假屋，以及留下深深车辙印、在若干地方与新建公路平行的土路。曾经远离尘嚣的篷车湖镇没能考虑到会有这么多汽车过来，也没预见到战后的繁荣年代会将它转变成一个时髦的市郊小镇，距离本州最大的城市只有不到一小时的车程。

这个地方骨子里是个中西部城镇，或许是空气中有些东西说服了约翰尼·肯德尔。要么是那么样，要么或许只是因为他厌倦了逃亡。“这儿就是落脚的地方。”他们在加油站停车时，他这么告诉珊迪，“咱们待一阵吧。”

“湖面都冻住了。”珊迪反驳道，一脸狐疑的样子。

“咱们又不去游泳。”

“嗯，但像这样的避暑胜地在冬季里总是看起来这么冰冷，比平常的城市更加冷。”

但他俩都看得见，随着高速公路的到来，篷车湖镇已经进行了土地细分，它不再只是一个避暑的地方。他们会待一阵。

他们暂时还住在附近的一家汽车旅馆的两间紧邻的房间内，因为珊迪拒绝在他们结婚之前和他住进同一套公寓。早上，肯德尔留给珊迪一个任务，让她开始寻找公寓，而他出发去找工作。在他尝试找工作的第三个地方，男子悲哀地摇头。“这儿没人在冬天雇人。”他告诉肯德尔，“除了治安官也许会招人。你是个身强力壮的小伙，为什么不去找他试下呢？”

“谢谢，也许我会的。”约翰尼·肯德尔说道，但他又去了两家本地商户寻找工作后，才发现自己站在了法院和治安官办公室门前。

治安官名叫昆汀·戴德，他说话时嘴角总是叼着一根廉价的雪茄。他是个政客，但是个聪明的政客。尽管他叼着廉价雪茄，但显然是篷车湖镇上新近到来的富人们选举他为治安官。

“当然，”他一边说，一边在办公桌后面坐下，桌面上随意地放置了信件、报告和通缉令，“我在寻找人手。我们总是在冬季雇人，为的是在环湖道路上巡逻，盯着点湖畔度假屋。冬季的几个月里，人们总是在那些旧度假屋里留下一些值钱的财物。他们期望这些财物受到保护。”

“你还没有手下？”肯德尔问道。

“我们有过一个人手，直到上星期。”戴德治安官没有再往下说。相反，他主动问道：“你有没有警务工作的经验？”

“我在东海岸的警队待过一年多。”

“你为什么会离职呢？”

“我想要出门旅游。”

“结婚了吗？”

“会结婚的，一等到我获得工作。”

“这份工作的薪水是一周七十五美元，而且要上夜班。不过，假如你干得顺利，我会将你留到明年夏天。”

“我得要做什么？”

“每小时开着巡逻车绕湖一圈，查看度假屋，确保不良少年们没有闯入度假屋，就是这类事。”

“你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哦，没有严重的麻烦。”治安官一边回答，一边迅速地转过头，“没什么事是你这样的大块头应付不了的。”

“我得要带枪吗？”

“呃，当然了！”

约翰尼·肯德尔思忖了一下。“好吧，”他最终说道，“我会试一试。”

“好的。这儿有些申请表要填写。我会和东海岸的警局核查一下，但那不需要耽搁你的开工。我这儿已经为你准备了一把枪。我可以带你去看下巡逻车，你今晚就能开始工作。”

肯德尔勉强地接受了这把.38口径的转轮手枪。这把枪和他在东边时带的手枪是两个牌子，但它们样子太相像了。手枪贴着他的手掌，相同的感觉，相同的份量，相同的冰冷感觉，这些感觉勾回了他那晚在小巷中的记忆。

稍后，当他回到汽车旅馆，告诉珊迪自己找到工作的事，她仅仅叉腿坐在床上，抬头凝视着他。“约翰尼，那件事距今甚至不到一个礼拜。你怎么能这么快又拿起手枪呢？”

“我不会把枪拿在手里。我答应你，我甚至不会拔枪。”

“如果你看见有人破门闯入度假屋，该怎么办呢？”

“珊迪，珊迪，这是份工作！当警察是唯一一个我知道如何做的工作。每周有七十五美元收入，咱俩就能结婚了。”

“我俩无论如何都可以结婚。我给自己在超市里找到了一份工作。”

肯德尔凝望着窗外的远山，山上星星点点地有一些积雪。“珊迪，我告诉了治安官，我会接受这份工作。我以为你站在我这边。”

“我当然支持你。我永远都站在你那边。但你杀了一个人，约翰尼。我不希望这种事再次发生，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

“不会再次发生了。”

他走向床铺，亲吻了她，两人的嘴唇几乎没有触碰。外面的某个地方，有一列火车驶过，打破了冷冽午后的寂静。

那天晚上，戴德治安官带着他进行了第一次环湖巡逻，在几座无人居住的度假屋外停车，指导他查看闯入者的做法。夜晚很冷，但有一轮明亮的月亮反射在结冰的湖面上。肯德尔穿着自己的西装和大衣，只有警徽和佩枪显示出他属于治安官的手下。他立刻知道自己会喜欢这份工作，甚至会喜欢工作中的无聊。他仔细聆听治安官的命令。

“大约每过一个小时，你绕着湖巡逻一圈。加上停车查看，总共会花上二十分钟时间。但巡逻路线不要养成固定模式，那样别人就能预测到你何时会经过某一座度假屋。不断改变路线，当然也要查下湖边的酒吧。尤其是遇到周末，会有许多未成年的酒鬼。通常正是这些人喝得酩町大醉，然后决定破门闯入某座度假屋。”

“都冬天了，他们还来这儿？”

“这儿不再是个避暑小镇了。但有时候我也难以让度假屋居住者们相信这种变化。”

他们一声不吭地开了会儿车，挂在约翰尼·肯德尔屁股上的佩枪沉甸甸的。最终，他决定要做什么。“治安官，”他启齿道，“我有件事想要告诉你。”

“什么事？”

“不管怎样，当你调查我在东海岸从警的经历时，你一定会查到的。我执勤时杀死过一个人。就在上周。死者是个流浪汉，闯入一家酒品商店，我以为他带着枪，于是我朝他开枪。我从警队辞职，是因为警队对这起事故大做文章。”

戴德治安官挠了挠秃顶的脑袋。“呃，我不会为此而责备你。不过，很感激你主动提起这件事。只是请记住，在这儿你大概会面对的最危险的人物不过是两个喝了太多啤酒的青少年。处理他们不需要用枪。”

“我懂了。”

“好吧，将我送到法院门口放下，然后你自个儿去巡逻。祝你好运。”

一小时之后，肯德尔开始第一次独自的绕湖巡逻，全神贯注地看着百页窗闭合着的度假屋的轮廓，那些度假屋像哨兵一样矗立着，仿佛是在防范来自冰冻湖泊的侵略者。他有一次停下车，去调查在冰面上行走的四个人影，但他们只是在光滑的冰面上小心翼翼地试验冰鞋的小孩子而已。

在湖的远侧，他随机地查看了两座度假屋。接着他将车停在一家名叫“蓝斑马”的酒吧旁边。这家门前停的汽车比其他酒吧都要多，甚至从外面都能感受到里面洋溢着周五晚上的欢乐气氛。他走进酒吧，让大衣宽松地垂落下来，遮住别在西服翻领上的警徽。酒吧内人头攒动，所有桌子都被人占了，但他没能发现未成年人。他们只是些寻常可见的新生代郊区居民——穿着白衬衣的年轻人忸怩地试图取悦约会对象，刚刚打完每周例行的保龄球比赛后凑在一起喝啤酒的男人们，甚至间或能看到人近中年的妇女，你总是能看到她们独自坐在吧台圆凳上。

肯德尔和店主闲聊几句后，回到了外面。这儿没有需要他处理的事。他谢绝了照例必有的请他喝一杯的邀请，因为现在的时间在夜里还算早，他刚开始干这份工作，不能放松。

他上车时，一个声音从蓝斑马酒吧门口响起，冲他喊道：“嘿，警员！”

“有什么事？”

男子身材苗条高挑，比肯德尔大不了多少。他慢慢走下酒吧的台阶，没有再说话，直到他站在几英寸开外的地方。“我只是想看你一眼，就这而已。直到上周，我还干着你这份工作。”

“哦？”肯德尔说道，因为他没有别的话可说。

“老戴德没有告诉你，是他解雇了我吗？”

“没有。”

“呃，是他炒了我鱿鱼。找个时间问问他原因。问问他为啥解雇米尔特·伍德曼。”他哈哈笑起来，转身离开，走回到酒吧里。

肯德尔耸耸肩，钻进汽车里。这个名叫米尔特·伍德曼的男人对失去工作这件事感到怨恨，这件事其实和他没关系。他满脑子都在想着未来，想着在汽车旅馆里等他回去的珊迪。

当他回到旅馆时，珊迪正在睡觉。他静悄悄地走进房间，坐在床沿上，等待她醒来。不一会儿，她的湛蓝色眼眸睁开，看见了他：“嗨，帅哥。工作怎么样？”

“挺好的。我觉得我会喜欢这份工作。快起来和我一起看日出。”

“我得去超市上班了。”

“不行！如果我俩都工作，我就根本见不着你了。”

“约翰尼，我们需要钱。我们没钱再住在这家汽车旅馆里，也没钱住两个房间。”

“我们以后再谈这事，行吗？”他突然意识到，他有好多天没听见珊迪的笑声了，这个念头让他难过。珊迪的笑声从来都是她个人的一部分，他想念她的笑声。他好想知道，珊迪何时会再次开朗大笑。

那天晚上和之前的夜晚没多少差别，几次绕湖巡逻，频繁检查那些人满为患的酒吧。他又一次看见米尔特·伍德曼，他在蓝斑马酒吧里，透过香烟的烟雾看着肯德尔，但这一次伍德曼没有说话。然而，到了次日，肯德尔记起向戴德治安官打听伍德曼这个人。

“周五晚上，我刚巧碰见一个名叫米尔特·伍德曼的人。”他说道。

戴德皱起眉头，低头看着双手。“他试图给你找麻烦？”

“不，不是那么回事。他只是说，要我找时间问问你为什么解雇他。”

“你是在问我？”

“不，这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戴德点点头。“你说得对，确实和你无关。但假如他再来骚扰你，让我知道。”

“他为什么会来骚扰我？”肯德尔问道，对这句吩咐起了忧虑。

“没什么原因。只要保持警觉就好。”

第二天晚上，也就是周一晚上，他不用上班。他决定和珊迪一起庆祝一下，带她去一家附近的汽车影院，那地方整个冬季都营业，管理方会给每辆车分发小型取暖器。电影讲的是年轻人的爱情。第二部电影播放的时候，两人始终在前座上热情地拥吻，就像一对高中学生。

星期二晚上，刚过午夜，肯德尔将巡逻车驶入蓝斑马酒吧的停车场。霓虹灯亮闪闪的自动点唱机正在播放哀伤的音乐，酒吧内几乎空无一人。店主又一次要请他喝酒，肯德尔决定他可以冒一次险。夜晚既冷又潮湿，甚至在有暖气的汽车内也是如此。

“你好，警员。”一个嗓音在他的肩旁响起。尚未转身，肯德尔已经知道说话的人是米尔特·伍德曼。

“我的名字是约翰尼·肯德尔。”他说道，仍然保持着友善语气。

“好名字。我的名字你已经知道。“他咯咯笑道，”你有个漂亮的妻子。昨晚看见你俩一起看电影。“

“哦？“肯德尔出于本能，向后移动。他不喜欢这个男人。他不喜欢这个男子身上的任何一点。

米尔特·伍德曼继续挂着笑脸。“戴德有没有告诉你他解雇我的原因？“

“我没问他。“

伍德曼的咯咯笑声变成了放肆大笑。“聪明小伙！避免惹麻烦上身。保住了这份每周七十五美元收入的工作。”他转过身，向门口走去，“再会。”

肯德尔喝完自己的酒，跟着他走出酒吧。空中飘着些许雪花，今晚看不见月亮。前面的路上，伍德曼的汽车的两只尾灯亮了一会儿，直到汽车拐弯，两只尾灯也消失不见了。肯德尔加大油门，驾车前行，突然间有股冲动，想要追上伍德曼，但是当他自己行驶到弯道时，前方的道路上看不到车辆。伍德曼已经在某个地方驶离了这条路。

这周剩余的日子安安静静地逝去了，但是在周五他大吃了一惊。他总是难以在白天睡着，常常在睡了仅仅四五个小时后，在中午前后醒来。这天，他决定去超市和珊迪碰头，再一起去吃午餐，当他到超市时，他看见珊迪在收银台那儿和别人聊天。那人是米尔特·伍德曼，两个人像一对老朋友，一起欢笑着。

肯德尔绕着街区走了一圈，试图告诉自己没什么要担心的。当他回到超市时，伍德曼不见了，珊迪准备好吃午餐了。

“你的那个朋友是谁？”他随意地问道。

“什么朋友？”

我几分钟前经过超市，你在和一个男人说话。看上去你俩聊得很愉快。“

“哦，我不认识他，是个顾客。他经常光顾超市，游手好闲吧。”

肯德尔没有再提起这件事。但这件事让他在周末想到，珊迪不再唠叨说她需要快点结婚。事实上，她压根没再提起结婚这件事。

而且，她不再欢快大笑。

周一的晚上是肯德尔轮休的日子，戴德治安官邀请他们到他家里共进晚餐。这是个友好的表示，珊迪迫不及待地立刻接受了邀请。结果发现，戴德太太是个漂亮的金发美女，年纪在三十四五岁，而且她仿佛轻轻松松地就能将房子和晚餐打点得井井有条，她是一位知道如何在篷车湖镇上过上优质生活的女人。

晚餐之后，两个女人讨论起家具，肯德尔跟着戴尔到了地下室的工作间。“就是一个无所事事时消磨时间的地方。”治安官告诉他。他拿起一把电锯，爱抚起来。“尽管很想，但我没有太多时间可待在这儿。”

“你工作很忙碌。”

戴德点点头。“太忙了。但我喜欢你所做的工作。约翰尼，我真的喜欢。“

“谢谢。”肯德尔点着一根香烟，靠在工作台上，“治安官，我有些事想要问你。我以前没有问过。”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解雇米尔特·伍德曼？”

“他在给你找麻烦？”

“不，真的不是。我猜想我只是好奇而已。”

“好吧。其实没理由不告诉你，我猜想。伍德曼过去会到湖另一侧，比蓝斑马酒吧更远的地方，将他的汽车停在草丛里。接着他会带某个姑娘进入某座度假屋，在那儿和她度过半夜。我无法容忍那种事发生。那家伙应该要看守好度假屋，而不是为了自己的私人聚会而利用度假屋。”

“他是个相当受女性欢迎的男人，对吗？”

戴德愠怒地点点头。“他总是这样。他就是个毫无用处的无赖汉。我起初根本不应该雇用他。

他们走上楼，回到女士们身旁。他们没再说起伍德曼的动态，但是第二天晚上巡逻时，肯德再一次在蓝斑马酒吧里发现了伍德曼。他在马路上等待到伍德曼出现，接着跟踪他绕过弯道，前往上周他消失不见的地方。是的，他拐进了一条陡峭的车道，车道通向湖畔的一座度假屋。每两座度假屋中间有条车道，于是肯德尔将地点几乎缩小到二分之一，两座座度假屋都是既大又外形不规则，建造起来的时候，篷车湖镇还是一个让超级富豪们避暑的地方。

他抽了根烟，试图决定该怎么办。他的职责是避免有人擅自进入春色，然而出于某些原因，他还没准备好去对抗米尔特·伍德曼。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这个男人永远不会温顺地服从他的命令。或许是因为他知道，他可能再次不得不使用挂在臀部上的手枪。

于是，那天晚上他对于米尔特·伍德曼什么都没做。

第二天，戴德治安官交给他一份油印的单子。“我编写了一份新的通讯录，收录了城镇周边居民的姓名和住址。所有住宅都列了上去，还有酒吧的电话号码和其他一些你要查看的地方。你也许想要把它留给你的妻子，万一她在晚上必须联络你，就有办法了。”戴德提起珊迪时，总是称她为肯德尔的妻子，尽管他肯定知道实情。“你们还住在那家汽车旅馆里，对吗？”

“再住一段时间吧，”肯德尔含糊其辞地答道，“现在是淡季，他们的房费相当低廉。”

戴德咕哝道：“看见伍德曼在附近出现吗？”

“昨晚瞥见了他，但没和他说话。”

治安官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第二天晚上，当约翰尼准备好去巡逻时，珊迪看起来比以往更加冷淡。甚至连她的亲吻都有着一种无意识的反射动作的味道，当他把治安官编写的单子递给她时，她看都没看一眼，直接塞进手提包里。“有什么事吗？”他最终问道。

“哦，就是在超市里度过辛苦的一天，我猜想是这个缘故。所有的周末购物从周四就开始了。”

“那个家伙有没有再次进超市？就是我看见你和他谈话的那个男人。”

“我告诉过你，他经常光顾。那人是谁？”

“珊迪，珊迪——我们到底遭遇了什么？”他向珊迪走去，但她转过了身。

“问题不是出在我们遭遇了什么，约翰尼。问题出在你早已遭遇的事情。你整个人不一样了，改变了。自从你误杀了那名流浪汉，你就变得像个陌生人。我以前以为你真心为这件事感到遗憾，但现在你接受了这份警察工作，于是你能再次佩戴手枪。”

“我还没有将手枪从枪套里拔出来过。”

“是还没有而已。”

“好吧。”他最终说道，“我很抱歉你那么感觉。我会到早上再见你。”他走出门，意识到紧贴着臀部的转轮手枪的重量，意识到也许有一天他将不得不在手枪和珊迪之间选择一样。

夜晚很冷，空气中又有些许雪花。他开车速度比平常来得快，在十五分钟内就绕湖一周，几乎没有瞥看沿途拥挤的停车场。与珊迪的一番话让他心烦意乱，远超过他愿意承认的程度。在绕湖巡逻的第二圈时，他试图辨认出伍德曼的汽车，但哪儿也见不到或者他的汽车藏在哪栋度假屋门前的路上？

他再次想起了珊迪。

快到午夜时，月亮绕过云团，使得月光反射在冻结的湖面上，约翰尼在巡逻途中驶入城镇。时间不多，于是他径直驶向汽车旅馆。珊迪的房间空着，床单平滑，没有褶皱。

他开车回到湖边，这次他在他知道伍德曼使用的那一片度假屋中寻找亮光。但所有度假屋看起来都黑沉沉的，荒无人烟。在蓝斑马酒吧也没看到熟悉的脸庞。他接受了酒吧老板请他喝的一杯酒，站在吧台旁边呷着烈酒。他的情绪变得越来越坏，当一名大学男生试图给女朋友买酒时，肯德尔将两个学生赶出酒吧，以未到合法饮酒年龄的名义。他以前从未做过这种事。

后来到了差不多凌晨两点时，当他在检查一对将车停在一条支路上的男女时，他看见伍德曼的汽车飞驰而过。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个女人，一条纱巾包住头发，遮掩了面容。肯德尔缓缓呼了口气。如果那是珊迪，他觉得他会杀了她。

“你昨晚在哪儿？”早上，他试探地问珊迪，尽量装成是随意的提问，“我在大约午夜时顺便回来一趟，见到你不在。”

“我去看深夜场电影了。”

“怎么想到去的？”

她点了根香烟，在开口回答之前先半转过身背对他：“我就是厌倦了每晚一个人闲坐在这儿无所事事。你为什么就不能理解我呢？”

“我非常理解。”他说。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当冬季的阴暗天色早早地降临到小镇和湖泊上，肯德尔提早离开客房，开车到了蓝斑马酒吧之外的那些又旧又大的度假屋外。他把车停在路边，就是他知道伍德曼用过的隐秘停车点，然后径直向最近的房子走去。看起来没什么不寻常的地方，没有非法侵入的迹象，他转而将注意力放到停车道另一边的度假屋上。在面向湖泊的一侧，他发现了一扇没有闩上的窗户，爬了进去。

房子里面布置得好像乡村豪宅一样，白色的大床单盖在家具上面，以免在冬季积尘。他从未见过这么装修考究的避暑屋，但他来这儿不是来看家具的。在楼上的卧室里，他发现了他所寻找的东西。在卧室里待过的人曾经试图将啤酒瓶收集成整齐的一堆，但他们没有费力气去抚平床单。

他看了下烟灰缸里沾着唇膏痕迹的烟蒂，看出它们是珊迪一直抽的牌子。好吧，他试图告诉自己，这证明不了什么。还吃不准。接着，他看见地板上一个皱巴巴的纸团，有个女人用这个纸团擦拭过口红。他抚平了纸团，心中恐惧着真相，但却早已经真相是怎样。这正是戴德治安官两天前给他的那份油印的单子，也就是珊迪塞进手提包的那份单子。

好吧。他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将现场保持原状，和他发现时一模一样，然后沿着原路，从窗户爬了出去。就算是伍德曼，也不会胆敢留下这样一团糟的现场，继续耽搁下去。他是打算再次来这儿，而且很快就会再来——或许是那天晚上。而且他不会胆敢带另一名姑娘过来，因为他尚未收拾掉上一个姑娘留下的痕迹。不，伍德曼会再次带珊迪过来。

肯德尔开车到蓝斑马酒吧，连着干掉两杯酒，才继续开始巡逻。接着，当他开车环湖时，他试着分神注意寻找伍德曼的汽车。到了午夜时，他回到酒吧，向经理问道：“今晚有没有看见米尔特？”

“伍德曼？看见了，他在这儿停车下来，买了包香烟和几瓶啤酒。我想，车上坐着一个姑娘。”

“谢谢。”

肯德尔走进电话亭，给汽车旅馆打去电话。珊迪不在客房里。他离开酒吧，开车沿着道路往前行驶，驶过了那座度假屋。房子里没有亮灯，但他瞥见伍德曼的汽车停在惯常的位置上。毫无疑问，他们在房子里面。

他又行驶了一段路后将车停下，在车厢里坐了许久，抽着烟。他从枪套里拔出那把.38口径的转轮手枪，察看枪膛里有没有装上子弹。接着，他开车回到蓝斑马酒吧，又喝了两杯酒。

当他回到度假屋时，伍德曼的车仍然停在原处。肯德尔绕到房子前面，静悄悄地将窗户打开。当他走上楼梯时，他听见他们小声说话的含混声音，于是他再一次拔出手枪。在第一次拔枪后，拔枪变得简单了。没人能否认这一点。

卧室房门敞开着，他在门口伫立了片刻，让他的眼睛逐渐适应室内的黑暗。他们还没有听见他走上楼的声音。

“伍德曼。”他说道，声音不是太响，刚好到能听见的程度。

伍德曼听见有人喊出他的名字，大吃一惊，从床上爬起来，嘴里骂着脏话：“见什么鬼？”

肯德尔冲着发出声音的地方开了一枪，接着听见女人惊恐的尖叫声，朝那儿再次开枪。他扣紧扳机，不断地扣下扳机，因为这次没有拉辛警长从他手上打掉手枪。这一次，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一直到所有六发子弹都射进床上的两个人体内才罢休。

接下来，他任由手枪跌落到地板上，走了过去，划着一根火柴。米尔特·伍德曼七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脑袋旁的血泊越来越大。女人的身体仍然躺在被单下面，他小心翼翼掀起被单，看着女人。

她不是珊迪。

她是戴德太太，治安官的妻子。

这一次，他知道追捕他的人不会被甩得远远的。这一次他知道不会有下一个城镇，不会有新的人生。

但他必须继续前行，奔跑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