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拨鼠之谜:歌德、奶酪火锅和对春天的期盼
用一首歌让历史的碎片流传下去,不忘却故事的原委,也不忘却生命的坚韧。

土拨鼠与迎春活动
中国人正忙着辞旧迎新,北半球其他地方的人们也在期盼春天的到来。
每年2月2日,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旁萨托尼镇(Punxsutawney)都会举办“土拨鼠节”。日出时分,戴着礼帽的绅士们站在舞台上,面向成千上万的围观群众,将土拨鼠“菲尔”(Phil)从一个假树桩子里抱出来,举过头顶,问它是否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如果“菲尔”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么冬季还会持续六周;如果没看到,春天就会提早来临。
第一次听说这个活动时,我冒出了一连串问号:为什么是土拨鼠?为什么看影子?为什么是2月2号?为什么是宾州?
故事要从中世纪开始说起。
相传在很久以前,欧洲一些地区就有在2月2日前后迎春的习俗。人们把家里打扫干净,做顿丰盛大餐,一起唱歌跳舞,为新的一年做准备——听起来是不是很耳熟?
之所以选在2月2日,是因为这一天大约位于冬至日和春分日的中间,有承上启下的意味,和我们的立春节气有异曲同工之妙。
更巧的是,在这个时节,中国一些地方讲究吃春饼“咬春”,欧洲法语区的人们则会吃可丽饼(crêpes)庆祝,因为他们觉得金黄色的薄饼看起来像太阳,象征着春天的回归。

吃吃喝喝之外,欧洲人还会做一件事,那就是通过围观动物来倾听春天的脚步。
老人们讲,2月2日前后,当冬眠的动物醒来,从洞中探出头时,如果刚好碰上晴天,动物能看见自己的影子,那么冬季还将停留一个月;如果是阴天,它看不见自己的影子,春暖花开的日子就会早早到来。
担任“报春使者”的冬眠动物有很多种。据说,德国人看獾,苏格兰人看蛇,不列颠和爱尔兰人看刺猬,东欧人看熊……总而言之,家门口哪种动物比较多,就围观哪种。
十六世纪,大批欧洲人来到美洲,不仅带来了枪炮、病菌和钢铁,也带来了家乡的习俗。在“新大陆”上,要靠哪种动物报春呢?
据记载,十九世纪中期,宾夕法尼亚州的德语区里,人们开始在二月初结伴围观一种和獾差不多大,圆滚滚、毛茸茸,喜欢将前爪端在胸前、站直身体大嚼青草的啮齿类动物——北美土拨鼠(Marmota monax)。

1886年起,宾州的旁苏托尼镇将2月2日定为“土拨鼠日”(Groundhog Day),办起了土拨鼠节。如今,在美国和加拿大,这个做法被很多城镇效仿,打着传统的旗号吸引游客。
可惜的是,土拨鼠本身并不享受这个节日。在一些地方,被选中的土拨鼠甚至要被全年展出,无法正常冬眠。在闪光灯和欢呼声的海洋里,土拨鼠感受到的只有惊恐和睡眠不足带来的烦躁。

如此折腾小动物,实在不太像话。但愿爱凑热闹的人们能早日放过土拨鼠,在2月2日这一天,把自己房间扫扫,煎个大饼吃吃,文明迎春。
土拨鼠与歌德的诗
查土拨鼠资料的过程中,我产生了另一个疑问,关于一首歌。这首歌是我很小的时候妈妈教我唱的。旋律朗朗上口,歌词也很简单:
我曾走过许多地方 把土拨鼠带在身旁 为了生活我到处流浪 带土拨鼠在身旁 啊土拨鼠啊土拨鼠 让土拨鼠陪在我身旁 啊土拨鼠啊土拨鼠 让土拨鼠陪在我身旁
听到这歌,我眼前总能浮现出一个胡子拉碴的流浪汉,头戴牛仔帽,背上扛行囊,一只小小的土拨鼠从衬衫胸前的口袋里探出头来,捧着面包渣吱吱地啃。
然而,当我意识到真正的土拨鼠动不动就长到二尺长、十斤重时,这首歌给我的感觉就完全不同了。一个流浪汉,为什么要带着这么大一只土拨鼠?是出于实用,友情,还是创作者的浪漫想象?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原来这首歌诞生于十八世纪90年代,以歌德的诗为词,由贝多芬谱曲,唱的是法国山区的穷苦小孩带着土拨鼠进城卖艺的社会实景。

这些孩子的家乡在“萨伏依”,位于阿尔卑斯山西段,法兰西、意大利和瑞士的交界处,如今已演变为法国的萨瓦省(Savoie)和上萨瓦省(Haute-Savoie)。
山区生活艰辛,进城务工早已成为萨伏依人生活的一部分。然而,十七至十九世纪对他们来说尤其难熬。

气候上,这二百年正值全球“小冰期”的高峰。地球另一侧,奇寒和旱涝灾害间接导致了明朝的覆灭。欧洲也比较惨,阿尔卑斯山的冰川不断扩大,将土地和村庄封冻在冰雪之下。

粮食歉收,税赋繁重,革命迭起,战乱频仍。乱世之中,萨伏依的山民纷纷离开家乡,到城市里讨生活,其中包括大量儿童。
生活在那个时代的歌德虽是德国人,却也去过几次法国、瑞士和意大利。旅途中,他肯定见过不少和土拨鼠相依为命的苦孩子。
也因此,歌德在这首《土拨鼠》(La Marmotte)中,反反复复地用法语而不是德语写道:“Avecque si, avecque la, avecque la marmotte.”(相当于中文歌词里的“啊土拨鼠,啊土拨鼠,让土拨鼠陪在我身旁。”)


被孩子们带在身旁的阿尔卑斯土拨鼠(Marmota marmota)是北美土拨鼠的近亲
土拨鼠与来自大山的孩子
英国历史学者格雷厄姆·罗布(Graham Robb)在其著作《探索法国》(The Discovery of France)中写道,每年秋天,数以万计的儿童会从法国东南部的山区启程,靠小小的双脚长途跋涉,沿对角线穿越整个国家,到巴黎去扫烟囱、送货、卖艺挣钱。
他们之中有些才五岁,大点的也不过十岁出头;男孩居多,也有扮成男孩的女孩。他们成群结队,就像迁徙的鸟儿,被当地人称为“冬天的燕子”:
(自译)“一个月前,来自不同村庄的孩子们就已经聚集在阿尔卑斯山脚下的平原上。父母给了他们一点钱,两三件包在帕子里的衬衫,硬邦邦的黑面包,一纸通行证,或许还有一张潦草的地图,上面标着沿途可能路过的亲戚朋友家。 孩子们每天要走上80公里,晚上睡谷仓,用偷来的鸡蛋和苹果就面包吃,非常节省。

在从萨伏依到里昂再到巴黎等北部地区的漫漫长路上,他们有时间练唱歌,练吆喝,或许还会练几个小戏法。 来自皮埃蒙特(Piedmont)[译注:意大利省份,曾为萨伏依领地]的男孩子们通常有一支三角铁或者一把绞弦琴,另一些孩子用笼子装了一只土拨鼠背在身上,或带着一条雪貂,用来抓老鼠。 在接下来的十年里,大多数来自萨伏依的男孩将日复一日为巴黎人家擦去烟囱上的煤灰,或是扛着锡桶爬上公寓楼送水。也有不少孩子会做送信、擦鞋、跑腿一类的工作。”
有些孩子的主业则是上街卖艺乞讨,最常见的“绝活儿”是摇绞弦琴唱歌(图左)和带土拨鼠跳舞(图右)。这些孩子吃住在一起,由中间商管理,每天下午可以学习识字和圣经。

太阳落山时,孩子们把挣来的钱带回住处,扣掉1法郎后,还要上交余钱的80~90%。如果没能挣够1法郎,就等于白忙了一天。
1法郎什么概念呢,那时1法郎=1里弗尔=20苏,扫一个烟囱挣5苏,可以买5根法棍。1法郎相当于扫四个烟囱的薪水。对孩子们来说,这是个不小的数目。
在《悲惨世界》的开头,冉阿让从萨伏依男孩小瑞尔威手中抢走了一枚40苏的硬币。这可能是孩子手里最值钱的一枚硬币了,得爬高爬低、满脸煤灰地扫八个烟囱才能挣回来,难怪孩子跑走时一路大哭。
土拨鼠与贵族爆款
雨果笔下小瑞尔威的形象是:腰间一把绞弦琴,背上一只土拨鼠笼子,膝盖从裤腿的破洞里露出来。谁能想到,这种打扮竟在城中掀起了时装热潮,并被画家们记录了下来。
下图左边是典型的萨伏依卖艺男孩。粗布衣服,破洞裤子,跨在腰间的木匣里铺了稻草,怀里抱着土拨鼠。他和小伙伴住在这间墙皮脱落、光线昏暗的屋子里,绞弦琴挂在门边。如果仔细看,可以发现坐在阴影里的小伙伴正握着另一只土拨鼠的前爪,教它“跳舞”。

右边这幅,是两个配备了绞弦琴和土拨鼠匣子等“萨伏依时尚元素”的贵族小孩。但是你瞧,他们身上穿的是柔软的天鹅绒,绞弦琴上绑着鲜艳的绸带,木匣紧闭。坐着的男孩一手握着小狗的前爪,一手指向匣子的透气孔——土拨鼠在里面呢!
不难想象,当他们在街上看到卖艺的孩子,会觉得绞弦琴和小动物好玩儿,也能轻易让人买来。只不过对他们来说,油光水滑的宠物狗才是合适的玩伴。去摸那“脏兮兮”的土拨鼠,大概是件有失身份的事吧。
萨伏依人的行头不仅吸引了孩子,也让太太小姐们趋之若鹜。时装历史学者雷莫米·奥克斯(Leimomi Oaks)发现,早在1739年,就有女爵背着(很可能是空的)土拨鼠匣、系着村姑头巾出现在油画中(下图左)。她显然是在模仿进城卖艺的萨伏依牧民姑娘(图右)。

在那个时代,“土拨鼠” (marmotte)这个词已经成为萨伏依人的代名词,并进入了时尚圈。村姑头巾被称为marmotte,不管是布做的还是丝做的;背在身上的小匣子也被称为marmotte,不管里面装没装土拨鼠。
在贵妇们看来,村姑头巾象征着阿尔卑斯山牧羊女的天真和纯洁。连太子妃玛丽·约瑟芬(Marie-Josèphe de Saxe)也戴着它入了画,让爆款更加火爆(下图左)。在洛可可浮夸风格大行其道的十八世纪后期,村姑头巾一度演变成华丽的头饰,完全失去了淳朴的本味(图右

和头巾一样被时尚化的还有阿尔卑斯山区的食物。最典型的例子是奶酪火锅(cheese fondue)。
前文提到,山区日子不好过。粮食以耐寒的燕麦和大麦为主,谁家都会养些牛羊,在山间放牧。当地的自然条件决定,山民的主食是黑面包、土豆和奶酪。
在冰封的冬季,日常的食物可能只有硬得像石头一样的老面包和碎奶酪。干啃的话,实在难以下咽。于是,山民把面包切成小块,蘸着融化的奶酪吃,好歹算是顿热乎饭。
这种传统吃法带点儿青稞炒面酥油茶的意思,就地取材,物尽其用。直到十九世纪末,不惜材料的现代奶酪火锅才出现,并被封为瑞士国菜。
1930年,瑞士奶酪联盟为了拉动消费,大力推广奶酪火锅,将它打造成了风靡全球的特色美食。瑞士品牌“三角巧克力”(Toblerone)也紧跟潮流,与餐饮业合作发明了巧克力火锅,以便提升销售额。

土拨鼠之歌
山民的便饭、布衣和谋生工具,经过几番升级,就成了富人的甜点、华服和时尚单品。这似乎无可厚非,又好像哪里不对。
“报春使者”土拨鼠在假树桩子里心跳过速,奶酪火锅中也尝不到阿尔卑斯山的清风。幸好歌德借卖艺小孩的视角写下了《土拨鼠》,幸好贝多芬给了它一段悠扬的旋律,让我们能用一首简单的歌让这块历史的碎片流传下去,不忘却故事的原委,也不忘却生命的坚韧。
原诗四段,改编为三段,意译如下:


最后,给各位读者拜个早年,祝大家己亥年吉祥如意,健康幸福!■
参考资料:
Graham Robb. 2007. The Discovery of France.
Leimomi Oaks. 2013. “Terminology: Marmotte and the Savoyarde Style.”
Emma Barker. The Open University. Day 165, Year of #Mygration: Art of migration – Savoyards in eighteenth-century Paris.
Paul Homewood. 2015. “Glacial Advance During the Little Ice Age.”
Peter Sarik. Beethoven Blog. Entry 22 September 2016.
Wikipedia.com
图文 | 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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