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面

爸爸大我46歲，小時候我就覺得他很老。上國中時感覺他更老，是個老爺爺，同學問我爸幾歲我羞於啟齒。高中時我不想讓同學看到爸爸。高中一畢業，我就拋開困擾了，覺得自己是大人，畢業就是大人，不再因為爸爸難為情，或不好意思讓同學看到他。因為既然我是大人，他是老人變成合情合理。我很接受他，他老是應該的。

高中畢業，我上大學。在這個階段，也就是我20上下的時候，他對我有兩個要求，一是出門要把衣服紮進褲子，這我不可能同意他。他總皺起眉頭在我身後嘶吼：「怎麼不……」另一個要求是，我去理髮時他要求我一定要修面。「怎麼不修面呢……」神情仍是皺眉，嗓子仍是炸，認為我不可理喻，不聽話。他認為修面後鬍子才會茂盛，這樣才會成為男人。換言之他認為我是小伙子。

修面，指的是理髮的一個步驟。在傳統理髮店，理髮完成，然後是洗頭，通常不少學生自己回家洗，省點錢。如果是大人，除了洗頭，吹頭髮，還要修面，然後是掏耳朵，這樣才大功告成。有的還另做染髮，以圖回春。修面時，師傅會把椅子搖下到某個角度，讓客人如彌留一般的半躺著，然後把白色泡沫抹上客人的臉，再來就是刮鬍刀伺候。整張臉都要刮上幾道。一種鋒利無比的長刀。這就叫剃刀。說刮鬍刀俗氣了點，小氣了點。剃刀的刀柄子也長，因為這是種折疊刀，刀柄兼刀鞘。我看過有的老師傅在修面下手前，先把刀子去刮椅子旁的一塊深色厚皮，手勢與聲音都很來勁兒，讓人產生某種期待感。

「修面」好像是源自上海話，記得發音像是「羞米」。在台灣是用國語發音講修面，我爸就這麼說。約略是台灣融合所謂本省外省各地風俗後通行的理髮術語。也或許古早的福州話就有修面這個字眼，而台灣早期有一些福州來的理髮師（在日本時代或更早之前東渡來台謀生；很多人不曉得日本統治時期兩岸的人可以跑來跑去），之後這群福州伯在台落地生根，於是這個字眼或類似的用語也早在台灣流通。好了我不是專家不扯太多。不過我可以確定的是，我爸在湖北鄉下長大，又到武漢三鎮討生活，然後經人介紹從軍餬口，入了行伍不久就忙著隨部隊逃亡了。這個過程間他沒法得到啥奢華的享受，直到來了台灣才體驗到外省文化好的部分。上海、福州、台灣都對他而言是外省或外地。外省人來台也體驗到他沒經歷過的外省了可不是。算他好狗運。

話回這廂，說真的，不是我不想修面，而是師傅（無論男女）從不問我要不要修面，所以我不好意思要求。我怕他們認為你一個小鬼修什麼面啊這是。基本上我屬娃娃臉那種。不帥，是個醜娃娃臉，但畢竟也算娃子樣，離老成很遠。不但愣頭愣腦，還嫩頭嫩腦。這一路下來，二十歲過去了，三十，四十歲過去了，都不曾有一個師傅問我要不要修面過。

不巧，傳統理髮店也式微了，有些也不興修面這一套了，或是不主動問，或是做個半套，修面完了但不掏耳朵，怕挖傷了起糾紛（新時代對消費者權益的捍衛夠嗆）。1980年代台灣就興起不少日本或歐美風格的髮型設計店家，他們不搞修面等步驟；有時我也上這種新潮或時尚的地方；這種地方的操刀者叫設計師，老派的那種則叫理髮師。

小時候我跟我爸上理髮店，看過他修面不下一次。在我來看，這是熟男、大人、老人的福利，權益，甚至是種霸權來著。當師傅把座椅搖下，他瞬間就可以熟睡，非常酣夢那樣，所以我說這形同老人的彌留。在我來看他瞬間變得更蒼老了，但他卻更舒服了。他在享受時光，感性點的說法是這樣。儘管當時的我不會用「時光」這種字眼，但感覺得出那種放鬆、莊嚴、氣派、超屌的老太爺氣味兒。一種清朝末年我國再糜廢一點又何妨的美感。

幾個月前，我重回離開二三十年的一間老理髮店。從大學時期我就沒再踏入這裡，還以為它早就倒店多年。經過它，發現它，剛好頭髮該剪了，心血來潮就去體驗一遭。對了那位理髮大嬸仍是同一位，以前她就很老，台灣的說法叫「老起來放」，所以老了仍看不出老了，早已完成「老」這件事兒。英文叫過去完成式。這是我51歲生日過後的事兒。幾個月後，也就是前幾天，我再次去理髮，一來頭髮長了，二來也快過年。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洗完頭，吹頭髮時，她問我要不要修面。她習慣用台語交談，但修面這兩個字用國語。我支吾一陣挺羞的，推辭不必。她說也好，很多人說修面後毛孔變大，灰塵容易吹到臉卡著。我故意說，咦，會嗎？太誇張了吧，毛孔打開才舒服啊。她竟然說會喲，然後重複一次毛孔變大會讓灰塵進去。接著進入沉默的時空，她繼續幫我吹了一陣頭髮。此時，我說，好吧，我要修面。

要說是個儀式也成。座椅傾斜時，我感到還挺幸福，我管這叫老確幸。很有成就感，我終於老成持重來著，是個男人了這是。不幸的是我必須承認我是個老頭了，老成亦兼老化，我爸死了九年（嚴格說是八年半），而我離死亡自而也縮短距離。2006年席丹（大陸翻譯齊達內）的最後一次世界杯，中央台的主持人說席丹如今是「踢一場，少一場」。這兩句聽了還真叫人酥麻。當然理論上，我離理一次頭就少一次還算遠，但以年齡比對來看，我的年紀（四捨五入是52歲）正好是我六歲時看著爸爸修面的時候。用某種傷逝的想像來說，此刻修面的我正望著那對父子，以及6歲的我望著52歲的我，或云對看。我在理髮椅上闔上雙眼，感受彌留的幸福或幸運與不幸，感受刀鋒輕盈且俐落的來回在我臉上。

我終於完成爸爸對我的心願。

【如果停在上一句，戛然而止，那麼這是一篇還算像樣的散文。但作人不能太肉麻。記得爸爸八十多歲時，還常半夜不睡覺，偷看電視的清涼頻道（A片，或女生穿比基尼在沙灘走的伴唱帶）。前陣子，我有次不想早睡，躺床上發閒，也在看這類頻道，而且內容也不精彩，還看了挺久的。修面——刀之吻，溫柔又強健，真他媽剛柔並濟，陰陽交配。刀鋒邊緣的一種爽歪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