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的朋友圈:你们全都是可可的客人

1924年一个春天的下午,巴黎康朋街31号的客厅。就在三年前,这间客厅还相当朴素,朴素得像一间诊所。坊间盛传,女主人加布里埃尔·香奈儿、密友叫她“可可”的,实则住在加布里耶街另一个漂亮寓所,与那个潇洒多金的英国商人“卡柏男孩”在一起。那里,有米色的地毯,白色的家具,中国瓷器的蓝与白,带有大幅图案的米色墙纸,英国的银器,白色的花朵,还有中国乌木漆面屏风,甚至,还有很多皮面精装的书,美得不成话。但是轻易不请人去,略有金屋藏娇之意。1919年的冬天,卡柏男孩车祸身亡,留给香奈儿四万英镑。用这笔钱,她扩充了康朋街的房产,买下西郊的一处别墅,取了个动人的名字叫“绿色气息”,再就是,把加布里耶街的风格移植过来,将这间客厅收拾一新。

其它倒还罢了,最触目的是那些中国乌木漆面屏风。富丽堂皇,有填漆螺钿的,有檀木描金的,有百宝镶嵌的。按照中国的士人传统,恐怕烂俗得不太上品,搁在豪富之家尤其是青楼歌馆里比较妥当。可是远渡重洋以后,摆在这混搭风的客厅里,香艳依然香艳,却多了重异域风情,白鸟,山茶,金碧的山,飞翔的仙人,与室内的其它摆设一样,与女主人的举手投足一样,有格调。

跟此处相比,巴黎的其它著名客厅,多少有些黯然失色。巴黎向有沙龙文化传统,富贵有闲的女人,用艺术品装饰了客厅,定期请友人小坐闲叙,顺便为无权无势的文人艺术家打开一道向上爬的阶梯,这种“带你玩-不带你玩”的社会区隔小游戏,上流社会喜欢,资产阶级艳羡。蓬巴度夫人时代自不必说了,就是启蒙时代,伏尔泰、卢梭等人谁不靠贵妇的提携?一直到19世纪,法国文学里依然活跃着一群年轻人,男青年如于连,渴望走这条裙边捷径,女青年如爱玛,向往在贵族家的舞会中飞上枝头。
然而,世易时移,正如普鲁斯特借《追忆逝水年华》发出感喟:贵族与资产者像是跳着某种奇怪的对舞,进行身份互换和对位,宴会依然衣香鬓影、奢华铺张,但是蓝血的老贵族们已经悄然谢幕,资产者的“新钱”大军反客为主。老牌的沙龙,譬如阿多姆·德·榭维涅伯爵夫人在安茹街的寓所,在“美好年代”里吸引了全巴黎的绅士仕女的,目前已经式微。艾提安·波蒙伯爵夫人的豪华晚宴和化装舞会曾是巴黎最具标志性的社交大事,不对商人阶层开放,此时也纡尊降贵地向康朋街31号发来了请柬。更为戏剧化的是,来自底层的香奈儿很喜欢雇佣贵族为自己服务,俄国女大公波夫洛芙娜为她织花边,英国名媛薇拉·巴特为她公关,而波蒙伯爵本身,为她设计珠宝!

能与香奈儿的客厅相匹敌的,大概只有两家。粗壮得像个男人的美国女人格特鲁德·斯泰因,在花园街27号稳稳当当做着“教母”,她提携过毕加索、马蒂斯、塞尚、布拉克,她正教诲舍伍德·安德森、菲茨杰拉德、庞德和海明威。

另一位出生于美国的、美丽动人的娜塔丽·巴涅小姐,则占据着雅各布街20号,她的座上客名单简直是一份欧洲文坛名人录,普鲁斯特啊、乔伊斯啊、里尔克啊,可圈可点。只不过,格特鲁德的客厅失之于硬朗——先锋派画作遮着脱落的墙皮,娜塔丽的客厅又太过俗艳——杜鲁门·卡波特在40年代评价说“半是教堂,半是妓院”。如此看来,美国人的格调多少有些靠不住,还是香奈儿的这间客厅,把洛可可风、东方情调、前卫时尚兼容并蓄,像个具体而微的法国文化堡垒。


在这间客厅里,堪称女主人毕生密友的,当属米希亚·赛特。严格说来,泰半来到香奈儿这间香巢的——的确很香,1921年香奈儿5号香水上市后,这里就终日飘荡着香风——都是先在伏尔泰路米希亚的客厅里听过她那只蓝色大鹦鹉的尖叫、品尝过波兰管家捧上的甜点。米希亚是波兰钢琴家,比香奈儿年长十一岁,昔日是个大美人,雷诺阿、劳德累克和博纳尔都曾经为她作过肖像画。在雷诺阿的笔下,她酥胸半露、眉目弯弯、一抹朱红的唇色,妩媚极了。据说她激发了普鲁斯特和马拉美的创作灵感,而拉威尔和德彪西因她写下不朽的乐章,考克多和毕加索是她的好友,超现实主义团体受她的资助,大名鼎鼎的俄罗斯芭蕾舞团,更是在她的卵翼之下。如果说巴黎社交圈那复杂纵横的关系可以用图示加以呈现,那么在核心的某处,一定怡然高卧着“巴黎的女王”米希亚。
1917年,米希亚在一次二流宴会上认识了香奈儿,惊为天人。1920年,为了抚平香奈儿失去卡柏的忧伤,米希亚邀请香奈儿参加她自己的蜜月旅行,或者算是女伴,三人行,完全不避嫌疑。在1921年香奈儿寓所的圣诞晚宴上,还是米希亚,请来了三十几位文化名流,包括政客菲利普·贝特洛一家,画家毕加索、布拉克、莫罗,舞蹈家塞尔吉·里法,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文人保罗·莫朗和诗人皮埃尔·勒韦迪,特别是风头正健的尚·考克多,带来了名噪一时的音乐“六人组”。米希亚宣布:“你们全部是可可的客人”。是的,从此之后,他们全都是康朋街31号的客人。不仅如此,他们中的一部分还是香奈儿西郊别墅和未来南法别墅的客人。




实际上,也有不再出现于香奈儿客厅里的老友,比如伊戈尔•斯特拉文斯基。十月革命之后,他随俄罗斯芭蕾舞团流落巴黎,当时已经有太多的流亡白俄,包括沙皇堂弟、德米特里大公那样的俊彦,情形相当落魄。关键时刻,1920年,香奈儿以三十万法郎资助俄罗斯芭蕾舞团重排《春之祭》,她特别把斯特拉文斯基一家接到自己的西郊别墅住下,在那里,斯特拉文斯基写出了巨作《管乐交响曲》。不幸的是,神经质的作曲家似乎爱上了香奈儿,而香奈儿约了德米特里大公驱车去了蒙特卡罗,场面险些失控。失望至极的作曲家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香奈儿,尽管,他还一直通过米希亚收取香奈儿的资助。

还有人,即将永远离开香奈儿的客厅,比如籍籍无名的诗人皮埃尔·勒韦迪。勒韦迪是毕加索的朋友,与莫迪里阿尼等人同为昔日蒙马特“洗衣舫”的住客。1917年,他在米希亚的资助下,与阿波利奈尔合作编辑了文学刊物《南北》,首开先河,刊出了超现实主义者阿拉贡和布勒东的早期作品。据说勒韦迪对米希亚向有情愫,可是米希亚将他“转让”给了香奈儿。他说过一句名言:“上层社会的社交生活犹如一个庞大的抢劫集团,没有尔虞我诈的利益交换就不可能存在。”可想而知,他在这个上层社会的小沙龙里一直不开心,虽然他后来也真的爱上了香奈儿。到1925年,他毅然斩断情丝,遁入修道院,终老于斯。

还有人——朋友们心知肚明——是不会当着大家的面、出现在这间客厅里的。比如英国首富、风流倜傥的威斯敏斯特公爵。前一年,在香奈儿的“公关助理”薇拉的安排下,香奈儿与公爵相识于蒙特卡罗,而就在这个春天,人们看到他们双双出席了《蓝色列车》的彩排。如果有通灵之眼,朋友们当会知道,他们将有十年的情史,藉由公爵,香奈儿成了与丘吉尔一起钓鱼打牌、并接受威尔士亲王拜访的名女人。但是英国人的等级观念还是深入骨髓,如卡柏男孩一样,威斯敏斯特公爵在与香奈儿交往期间再婚,一袭白色的婚纱,总是可望而不可即。


还是回到1924年的春天的下午吧,当此际,绿荫细细,香风阵阵,整个巴黎正在为奥运会而兴奋着,最有可能出现在香奈儿的客厅里的,除了米希亚,还有谁呢?答案是:迪亚吉列夫、毕加索、考克多和里法。
(一篇旧文,加图重发。图片太多,拆成两篇。图片来自互联网,文字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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