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慕克
《伊斯坦布尔》
- 呼愁
根据第一个传统,当我们对世俗享乐和物质利益投注过多时,便体验到所谓“呼愁”:其含义是“你若未对这无常人世如此投入,你若是善良诚实的回教徒,便不会如此在意世间的失落”。
第二个传统出自苏菲神秘主义思想,为“呼愁”一词以及失落与悲伤的生命定位提供一种较积极、较悲悯的认识。对苏菲派来说,“呼愁”是因为不够靠近真主阿拉因为在这世上为阿拉做的事不够而感受到的精神苦闷。
基本上,他把“呼愁”视为某种与社群目标相互抵触的体验。
我的起始点是一个小孩透过布满水汽的窗户看外面所感受的情绪。现在我们逐渐明白,“呼愁”不是某个孤独之人的忧伤,而是数百万人共有的阴暗情绪。我想说明的是伊斯坦布尔整座城市的“呼愁”。
但此刻我想描述的不是伊斯坦布尔的忧伤,而是我们自身的“呼愁”,我们自豪地承担并作为一个社群所共有的“呼愁”。感受这种“呼愁”等于观看一幕幕景象,唤起回忆,城市本身在回忆中成为“呼愁”的写照、“呼愁”的本质。我所说的是太阳早早下山的傍晚,走在后街街灯下提着塑料袋回家的父亲们。在街头尝试把同一包面纸卖给每个过路人的小孩;无人理睬的钟塔;孩子们读起奥斯曼帝国丰功伟业的历史课本,以及这些孩子在家里挨的打;人人得待在家中以便汇编选民名单的日子;人人得待在家中接受户口普查的日子;突然宣布宵禁以便搜找恐怖分子,于是人人诚惶诚恐地坐在家里等候“官员”的日子;报上无人阅读的一角刊载的读者来信,说在附近矗立三百七十五年的清真寺,圆顶渐渐塌陷,问何以未见国家插手干涉;繁忙的十字路口设置的地下道;阶梯破败的天桥;在同一个地方卖了四十年明信片的男子;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向你乞讨、在同一个地方日复一日发出同样乞求的乞丐;在摩肩接踵的街上、船上、通道和地下道里阵阵扑鼻的尿骚味;
这些东西可不像在西方城市看见的大帝国遗迹,像历史博物馆一样妥善保存,骄傲地展示。伊斯坦布尔人只是在废墟间继续过他们的生活。许多西方作家和旅人感到这点妙不可言。但对于比较敏感的居民而言,这些废墟提醒人们眼前贫穷杂乱的城市甭想再创相同的财富、权力和文化高峰。就像儿时眼见美丽古老的木造房屋一栋栋焚毁,这些与四周的尘土泥巴合而为一、无人照管的院落也同样无法让人引以为傲。
这个诞生于城墙外荒凉、孤立、贫困街区的梦想,我们可称之为“废墟的忧伤”,假使通过局外人的眼睛观看这些场景(如同坦皮纳),就可能“美丽如画”。忧伤最初被看成如画的风光之美,却也逐渐用于表达一整个世纪的败战与贫穷给伊斯坦布尔人民带来的悲痛。
我察觉使我陷入此种悲惨境地的,是伊斯坦布尔本身。不仅是我所确定的博斯普鲁斯、船只、太过熟悉的夜晚、灯光和人群,另有别的东西把城民联系在一起,消除沟通的障碍,做事情,生活在一起,而我却与之格格不入。在“咱们”的这个世界,人人认识彼此,知道彼此的优点与极限,大伙儿拥有共同身份,尊重谦卑、传统、长辈,我们的祖先、我们的历史、我们的传说——我却无法在其中“做自己”。身为演出者而非观众,总让我无法感到无拘无束。比方在生日派对上过了一段时间——我甚至面带慈善的笑容在屋子里到处溜达,问“近来可好? ”,拍拍某人的肩膀——我开始从外面观察自己,犹如在梦中,看到这装模作样的傻瓜,使我厌恶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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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lly 赞了这篇日记 2018-10-22 00:5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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