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尼泊尔去
九月的日喀则,雨季已经过去。阳光依然非常炽热,灼烧着皮肤,到晚上会感觉微微刺痛。太阳暴晒,但我除了涂防晒,大中午并没有穿防晒衣或者戴帽子。对比其他来此旅行的游客,我显得过于随意了。他们戴着口罩,帽子、长袖防晒衣层层武装,怕晒黑也怕晒伤皮肤。我却抱着那种随便怎样的态度。衣服也穿得极度简朴、随意。
虽然旅游旺季还没过去,但这个西南边陲的小城市现在依然是相对安静的。在日喀则短暂停留的游客都是要往羊湖或者珠峰去的。他们行色匆匆,带着一种紧张感和风尘仆仆的感觉。
我是在一家四川人开的小饭店里遇到山光的。日喀则的饭店生意很萧条,本地经济情况也不好。跟着旅行团来的四面八方的游客们用餐都集中在那几个旅行社固定合作的饭店里。所以,其他小饭店更显得冷清。连日来,都只是吃些简单的藏面,生硬的米饭和味道非常差的几样炒菜。味蕾对于美食的渴望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
走进这家小饭馆,发现菜单上有砂锅面,喜出望外。环顾店里,只有几个操着陕西口音的建筑工人,还有靠窗的桌子坐了一个男生。点了一份面,还点了一份饺子,看起来胃口很好的样子。边吃边看一本尼泊尔的书。
难道他接下来也是和我一样,要到尼泊尔去?!看他的样子,跟一般旅行的游客不一样,没有仓皇焦虑的神色。也没有带大包小包的行李,身边放了一个很旧的不大的旅行包。脸上是安之若素的表情。
热气腾腾的砂锅面上来了,比起藏面实在美味太多。这也是我来西藏一周吃的最好吃的一顿饭。并不像在城市里一样顾忌淑女形象,出门旅行的我像一个糙汉子一样,吃起面来狼吞虎咽。眼瞅着他装起书来要离开的样子,赶紧鼓起勇气走上去。
聊天得知他叫山光,还真的跟我一样,下一站要去尼泊尔。只不过我是第一次去,他却是第四次。
为什么叫“山光”这个奇怪的名字,我心里犹疑了一下,想起了孟浩然的那首诗: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忍不住问他:你的名字是因为《夏日南亭怀辛大》那首诗?
他笑着点头。我们边聊天边步行回住的地方。巧的是,两个地方并不远,同一个方向。我比较关心的是为什么同一个地方,他要第四次去。
山光说这次去不纯粹是旅行,是和尼泊尔的一个做手工铜艺术品的朋友,约好要合出一本书,关于尼泊尔手工艺的书。这个尼泊尔朋友家里世代都是做铜制品的。本人非常热爱手工艺艺术,曾走遍尼泊尔,去探访记录一些尼泊尔手工艺的东西,笔记和采访手记就写了厚厚两大本。
山光告诉我,他是一个旅行作者。十年没有出去上班了,一直以来他的生活就是旅行,写作,以及不定时的接一些室内设计的小项目来做。也给一些旅行杂志不定时供稿。对于尼泊尔,他非常了解,也特别喜欢那里。
而我对于尼泊尔所知甚少。来西藏之前也没有好好做攻略。如果能跟山光结伴而行,或许是个非常不错的选择。跟他提出这个请求,山光犹豫了下答应了。
“但是到尼泊尔后,我没法陪你像游客一样到处去逛去玩了。我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跟尼泊尔的朋友可能会去一些很偏僻的地方采风,为合著的新书寻找更多素材。如果你愿意也可以一起去。”他说。
我自然是非常欣悦。当晚分别后,约定第二天一起去白居寺逛逛。
第二天逛了白居寺,山光还带我到他在日喀则的一个远方亲戚那里。他的亲戚在本地做手工艺品生意。我们在那买了一些氆氇和竹器,我非常喜欢。
第二天下午返回拉萨。第三天我们出发去尼泊尔。
到了尼泊尔,瞬间有种穿越的感觉。虽然在西藏的一些地方已经感受到了那种难得的宁静,仿佛时间停驻、时光回溯的感觉。但是,到了尼泊尔,还是感觉从21世纪的城市回到了中世纪,回到了马拉王朝。
头两天,山光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我一个人在加都乱晃。找那种本地人最多的小店吃饭,把自己塞得饱饱的,再也不顾忌发胖这件事。旅行,不就是随心随性,让自己开心嘛。不怕长胖也不怕晒黑。
早上不到六点我就出门了,这在我日常生活里是不可思议的。平日生活在城市时我很少早起。但只要一上路,出门旅行,我就会保持早起的习惯。
那时候,街道上还没有太多人,城市非常安静,好像是我一个人的,我可以尽情去感受这座陌生又感觉熟悉和亲切的城市。旅行,我只在早上从包里拿出相机拍照。过了八点就收起相机,让自己融入这里,像一个当地人一样。不想拿着相机咔擦乱拍,打扰本地人的生活,给他们造成烦扰和不便。也不喜欢拍人,更多时候都是拍一些很微小的事物。建筑的一角,本地的车,广场上的鸟……
第二天,我和在前一天在加都认识的两个从咸阳来的两个中国姑娘去了帕坦。我们逛了帕坦杜巴广场和帕坦博物馆。帕坦是尼泊尔最古老的城市,始建于3世纪。怀旧的我喜欢古老的一切。帕坦到处是古老的建筑,这里的人们生活得悠然自得,并不被游客打扰,也没有那种时代车轮匆匆碾过的气息,还存留着历史的风尘和古老的气息。
第三天,山光陪我去了巴德岗,这里和帕坦一样宁静,但和帕坦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我最喜欢这里的陶器广场。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特别迷陶器。没想到此行竟然能够见识到那么震撼的规模宏大的晒陶和制陶的过程。
这次的尼泊尔之行,实在充满了惊喜。而且令我有一种快速融入此地的感觉。就像遇到一个人,明明是初次相逢,却又觉得似乎是重逢再聚,没有生分,更多的却是亲切。
下午,我们搭车回到加都,傍晚,山光那个尼泊尔的朋友叫上另外两个他的朋友,我们一起去斯瓦扬布纳特寺的山顶看日落。
当夕阳笼罩着整个加都,城市散发奇异而温柔的光芒。喧嚣的加都此刻远离了,一种宁静而神秘的气氛感动着每个人。那种不分国界,不用语言沟通就能明了的感动,突然而至。动人的景色,大自然的奇观,让每个人的心灵都可以产生交流和共鸣——我一直相信这一点。
在加德满都最大的感受就是,哪怕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曾落入平庸之海,也要努力好好生活,不放过感受生活最真实的每一面的机会,烦恼和痛苦也好,美好和幸福也好,每个片段都要用力去感受,去铭刻那些时刻。
这座城市生活着不同国界不同信仰的形形色色的各种人,他们生活的形态千差万别,有很穷的,也有很富的,相似的是那种安然自若。就连我们看日落的Swayambhunath Temple里的猴子也生活得无比坦然,他们大模大样坐在台阶上,坐在寺庙每个地方,完全无视喧哗的游人。人固然要往外张望,但偶尔也要向内看,保持一种坚定的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不轻易被外物干扰和影响。
知道我很喜欢寺庙的山光带我逛了加都的很多寺庙。包括博达哈大佛塔,也是一座很古老的藏传佛教寺庙。明明是我更喜欢寺庙,但却是山光对佛教文化和寺庙文化了解更深。他告诉我从五十年代末开始,从中国逃亡出来的藏人在佛塔周围陆续建起了很多喇嘛庙。无论怎么奔波流亡,信仰始终是唯一不变的东西。扎根于漫长岁月,变成身和魂的一部分。
我们还在清晨去了巴格马蒂河,这条河非常有名,是尼泊尔印度教徒举行露天火葬的场所,也是尼泊尔火葬礼文化的重要载体。他们相信这条流向恒河的河流是圣河,逝者从这里可以通向轮回之所。火与水,将人的身躯焚烧带走。那时候一切皆是虚妄了。
在尼泊尔,感觉心灵发生过很多次的震颤,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颤动。看到坐在塔莱珠大钟下休息聊天的当地人,看到成排的湿神婆小庙时内心的振动,看到市井街道上做小生意的来自世界各地的小贩们脸上的那种笑容时……在这里待的越久越会体会到为什么一个如此不发达的地方,人们的幸福指数却那么高。
这片神奇的土地拥有着极强的包容性,从印度平原潮湿氤氲的丛林到喜马拉雅山巍峨耸立的雪山,以及上万座庙宇。世界上14座8000米以上的高峰,尼泊尔就能看到9座……这些也许都是它吸引人的地方。也是真正让我感觉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在广场上,总会看见很多生活在周边的人,他们在这里做着各式各样的小买卖。他们朝拜,他们过节,都离不开这里,这里原本就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在这里每天都有很多人靠着、坐着,躺着……那份随意和随性,更深刻的感染了我和山光。
当然,更撼动人的是宗教的神圣和那种潜在的力量。山光告诉我在加德满都很多地方都建有喇嘛教的寺庙,特别是加德满都谷地最大的几座佛教寺庙周围,如果没有这些虔诚的藏人不懈地弘扬佛法,作为佛教发源地的尼泊尔,恐怕佛教在这里早已失传了。
在这里,闲散地到处走一走,真的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不知今夕何夕,也不在意时间的流逝。尤其是走在清晨的薄雾里,那种安详而美好的感觉更是妙不可言。山光后来带我去的另一座城市,巴克塔普尔(Bhaktapur)也令我喜欢到不行。这里曾经是马拉王国时期的尼泊尔国都,有着与加都和帕坦不一样的风情和风貌。也有漂亮而古老的广场,建筑苍老而富有韵味。广场上的鸽子、红砖筑起的古老漂亮的宫殿,到处充满图腾符号的一些建筑元素,都让人感受到尼泊尔神秘古老的文化。
原本打算在尼泊尔停留四天的我,来了之后彻底忘却了时间,整整待了半个月。还跟着山光和他的朋友去了偏远的一些地方,见识到了非常古老的尼泊尔手工艺。
临别的那天晚上,知道我开始慢慢接近藏传佛教,对藏传佛教产生浓厚的兴趣,山光送了我一份礼物,是他尼泊尔朋友做的一个纯铜的曼扎盘。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山光跟我讲了很多关于曼扎盘的知识。曼扎盘,其实是藏文的音译,也称为曼茶罗,是藏传佛教中常见的法器。它象征把整个宇宙缩小在上面,加以实物,观想而作供养,是密宗迅速积聚福德与智慧的巧妙方法。
曼扎盘一般有四层,每一层都形成中空的环状。第四层之上,是螺塔状须弥山。须弥山就代表了整个世界。曼扎盘内的粮食和宝石可以用来供养诸佛菩萨。
我感激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极力邀请他俩日后去我所在的城市玩,到时候热情款待。
我们三个人聊天聊到深夜。山光淡淡地说他们在一起了,不会结婚,但是会一直在一起。“也许以后,夏会跟我一起去重庆生活。”——山光笑着说。夏是山光对他的昵称。他的尼泊尔姓是夏尔马,名字是萨南。山光喜欢叫他夏。
我并不感到意外。半个月来的相处,我能感觉出他们之间不同寻常的感情,像家人一样的那种随和与默契。
山光也早就拿我当朋友对待了,有什么话都坦诚得跟我聊。他的父亲很早就没去世了,母亲特别疼他,不管他做什么都支持他。“妈妈说人的一生很短,过得开心就行,随着自己的心就好了。”——提到母亲,山光特别欣慰。
没错,随着自己的心就好——这也是此次尼泊尔之行我体悟最深的一点。
离开加都的那天,天在下雨。有伤感和不舍,但也有一种坚定的想法:日后,我一定还会再来的,会来看夏和他的朋友们。这些天,他们给予了我最真诚的情谊和热情的款待。
尼泊尔啊,那个初遇如同重逢的国家,那些大大小小矗立百年甚至几个世纪的寺庙,我知道,它们始终都会在那里等我,等我再去。
而我也一定会成为山光那样活得洒脱安然、随遇而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