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 午夜陀思妥耶夫斯基-Don Delillo
我们是两个阴郁的男孩,驼着背裹在自己的外套里,严冬降临。大学在郊区小镇极为偏远的一隅,勉为其难称之为小镇,只能算个村落。我们说着话,不时吹几声口哨,一路走着,越走越远,毫无目标,低矮的天空和光秃秃的树木,几乎看不到一个魂灵。这是我们给当地人起的名号:他们是魂灵,游丝一样的魂魄。一张经过汽车时映在车窗上的面孔,拖长的鼻水反射着光,或者一条长街上堆满了风吹拢而起的雪堆,没有一个人影。
沿着铁轨平行前行,一辆破旧的货箱火车迫近,我们驻足看了一会儿。就像某段流逝却未曾被好好观测过的历史,一台柴油机引擎和一百节在某个偏远的乡村滚滚而过,我们分享着一个不为人所知的时刻,托德和我,分秒渐逝,村落的边界线看不见了,互相间谁也没开口说话。火车的汽笛声在薄暮中消失。
正是在这样的一天遇见了那个穿着连帽外套的男人。我们争论着那件外套--洛登缩绒的厚呢大衣,带风帽的厚夹克,还是帕克兜帽大衣。这是我们的惯例,就手找一件事相互一争高下。这就是为什么这个男人会出生,穿着那件大衣在镇上现身,他远远地我们前面,走得很慢,双手紧握倒背在身后,矮小的身影转弯进了一条住宅街区,从我们的视野中淡出。
“洛登大衣不带帽子,帽子不是连体大衣的一部分。” 托德说。“是件帕克或者一身皮猴儿。”
“还有其它牌子呢,总能找到差不多的款式。”
“倒是说个牌子啊。”
“杜斐粗呢大衣。”
“这个牌子的外套带帽子吗?”
“带羊角纽扣。”
“那人穿的大衣带帽子,我们看不到正面是不是带羊角纽扣。”
“没关系啊。” 我说。“反正他穿了一件帕克大衣。”
“‘皮猴儿’是因纽特人的词汇。”
“那又怎样。”
“我说那就是一件皮猴儿,” 他说。
我试图为“帕克”捏造一个词源学前缀,让它听起来像那么回儿事,却始终没能特别快得想到一个比较得体的说法。托德在寻思另一道题目--那列货车,运动公式,载物影响,悄悄计算着车头总共带动了多少节车厢。事先谁也没声张准备计算,可都知道对方心里已经在默默数着,哪怕我们口头上正大聊别的什么事情。我对他说了一个数字,他没吱声,我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它表示托德得出了相同的答案,事情原本不该这样--这会搅得我们两个纷纷不安,这让世界变成平坦的水面--我们在懊恼的沉默里走了一会儿。即使在极为纯粹的物理现实计算问题中,我们也依赖着彼此间感官功能上的意见不合,无论他的还是我的。有一点现在倒是清楚无误,那就是傍晚接下来的所有时间,我们都会耗在区别差异当中。
我们折回教室,准备上课。
“皮猴儿很厚重,他穿的那件看起来可不怎么结实,” 我说。“而且皮猴儿都有一顶毛皮风帽。考虑这个单词的起源,你是由因纽特人哺育长大的,因纽特人难道不会用毛皮衬里做大衣帽子吗?他们有北极熊,他们有海象,他们需要一件大衣从头裹到脚,衣兜里还能塞进各种物品。”
“我们只能看到那个男人的背影,” 他说。“仅从背后,又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你怎么知道那个帽子究竟什么样的?”
“考虑这个单词的起源,我用他熟知的因纽特传奇反驳,迫使他做出理性的回应,这是他一个罕见的弱点。托德是一个坚定的思想家,他热衷将一个事实或者想法拓展到第七层解释。他高大,四肢舒展,瘦削的骨架,是那种身躯同四肢无法很好协调一致的身材。有人说他像一只鸛的爱子,也有人说像鸵鸟。他似乎不品尝食物。他消耗它们,吸收它们,汲取植物或动物的本源物质,却从不多加品味。他谈论米和公里的距离,我花了一段时间才弄清楚这不是一种矫揉做作,而是即时转换测量单位的内在驱使。他喜欢用知道的事情测试自己,他也喜欢在我走路的时候,停下脚步只为强调某个要点。让他站在那边对着一棵树说话,便是我的对位。争论的越浅,我们之间的关系越紧张。
我想让争辩继续下去,保持控制,用力压制他。这和我说的有什么关系吗?
“即使从远处看,帽子实在太小,根本不可能有皮毛内衬。帽子还是温暖舒适的。” 我说。“一件真正的皮猴儿会有一顶足够大的帽子,里面足以容纳下另一顶羊毛帽,因纽特人不就是这样做的吗?”
穿过乡间路一侧耸立的密林,校园零零落落现形。太阳能电池板、草地屋顶和红雪松墙面,我们生活在一系列的节能结构中。教室集中分布在几栋有年头的老建筑里,那是几个像牢房一样的巨大混凝土单元,学生骑自行车或者走很长一段路离开寝室,涌入部落一般,一窝蜂似的来来往往,就像建筑本身的一部分。这是我住这儿的第一年,仍旧在为各种迹象寻找合理的解释,拭着适应不同的模式。
“他们有驯鹿,” 我说。“他们有海豹肉和浮冰。”
有时,放弃追逐含义而转向欲望,让词语本身成为事实。这是我们散步时的本质--记录外面有些什么,所有情势与在生事件散落的节奏,并用人类的噪音为之重建。
这节课是逻辑,在2号牢房,十三个人分坐在长桌的两侧,任课的伊尔戈斯高斯是个四十多岁的矮壮男人,这一天正经受着周期性咳嗽的困扰,他站在那儿,身子前倾,双手撑在桌面上,时常出神地盯着房间里另一端的空白墙壁。
“因果关系,” 他说,紧盯墙壁。
他凝着神,我们瞥了一眼。大家频频与坐在对面的人交换眼神,每个人都被伊尔戈斯高斯迷住了。他看起来像个仍处在催眠状态中的人,却没有草草地从自己的言论里退场,而某股沉闷窒息般的声音尚在多年的教学隧道中回响。班里有些人说他患了神经紊乱。他不乏味,有着简简单单的无所拘束,自由地说话,不时流露让人悲痛欲绝的洞察力。我们断言有关他神经方面的问题认知条件还不够明确,无法得出一个清晰的指代名称。可如果无法命名,就像我们议论的,用逻辑释义一个命题,那么其后的处理路径则无法完成。
“原子的事实。” 他说。
他讲了十来分钟,大家听着,不时相互张望,做几下笔记,课本翻得哗哗作响,找寻着书里的避难所,那些类似的概念,也许约等于他正在讲的东西。课堂上没有任何笔记本电脑或手提式教学设备。伊尔戈斯高斯并不排斥这些,反倒是我们之中有人沉默地拒绝。另外一部分失去了触摸板和鼠标滚轴简直没法完成任何一个想法。可是每个人都明白高速的数据分析系统不属于这里,它们是对由长度、宽度和深度定义而成的环境的某种袭击。随着时间推移,计算在心跳中完成。我们坐着,听着,或者坐着,等着。我们用钢笔或者铅笔写字,笔记本活页夹塞满了纸。
我试着和坐在对面的女生交换目光,这是我们第一次面对面坐在教室里,可她一直垂着头看笔记,看自己的双手,也许还在看那些沿着桌子边缘延伸而去的木纹。我跟自己说,她试图闭而不看的是伊尔戈斯高斯,而不是我。
“F和非F,” 他说。
他令她害羞,男人的钝影,厚实身躯,强劲的嗓音,短促刺耳的咳嗽,甚至他穿的那皱巴巴的旧式深色西装,敞开的衬衫衣领露出了蜷曲的胸毛。他不时引用德语和意大利语,却从不多加解释。我努力令自己嵌入女生的视线之中,蜷缩,窥视。所有人在认真倾听,希望理解和超越本质的需要。
有时他咳到杯子里,有时干脆咳到桌子上,我们想象着某种微观生命方式在桌面之上逐渐汇集,在透气的空间里爆裂。那些座位离他最近的同学皱眉蹙额,耷拉着脑袋,有时也半带着歉意地笑笑。害羞的女生双肩微颤,尽管她离那个人有段距离。我们没指望伊尔戈斯高斯道歉,他可是伊尔戈斯高斯。我们才是犯错的人,坐在这里,目睹着咳嗽的发生,或者因为缺乏大量的地震裂度,或者因为我们尚不明了的其它原因。
他说:“我们能问这个问题吗?”
我们等着,想知道他问的问题是否正是我们此刻等待着他问出的问题。换句话说,他能问出那个正准备提问的问题吗?这不是某种诡计,也不是游戏或者逻辑拼图。伊尔戈斯高斯没有那么做。我们坐着,等着。他远远地凝视着教室尽头那堵白墙。
室外的天气很好,将要下雪的刺骨隆冬。我走在一条老房子林立的街上,其中的大部分亟待维修,悲伤而英俊,海湾的窗户开向这边,弯曲的门廊入口在那边。当他转过弯,迎面朝我走来,微微蜷缩着,穿着同一件大衣,大半张脸埋进了帽子里。他走得很慢,像以往那样,双手背在身后,看见我时似乎难以察觉地稍作停顿,头低得更深了,步伐不稳。
街上没有其他人。渐近对方时,他急转身向另外一个方向走了,我装作漫不经意地跟着他,不想引他不安,却偷偷窥看他的一举一动。一个乱蓬蓬的灰色鬓毛未加修剪的老人,鼻子很大,两眼盯着人行道却没注意到我的存在。擦肩而过时,我迟疑了一会儿,转过头看,他没戴手套,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冷的天里,有人竟然连手套都不戴。
一小时后,我成为学生巨大移动阵仗中的一部分,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凛风抽着雪花,行进的学生像两根大致平行的柱子从旧校区挪进新校区,反之亦然。人人戴着防雪面具,身体裹入风中或者由风推着走。我看见了托德,迈着大步,互相指了一下对方,这是我们日常问候的方式。他走过来,我在风里大叫着:
“我又见到那个男人了,穿着同一件大衣,同一顶帽子,在另外一条街上。”
他点点头,指了指身后。两天后我们在镇上偏远的地方散步,我向两棵大树致意,分叉的光秃秃的树枝,五十或六十英尺长。
“挪威枫木,” 我说。
他沉默不语。树木,鸟类,棒球队,这些对他毫无意义。他了解音乐,从古典到各个时期,也了解数学的历史,还有其它一百件这种类型的事情。十二岁那年,在夏令营的营地里学着认识树木,我有十足的把握这一片林地都是枫树。挪威则是另一回事。原本我可以说红枫或糖枫,可挪威枫木听起来更肯定,更见多识广。
我们都下国际象棋,也笃信上帝。
这里的房子在街道上连成了一片。一个中年女人从车里迈步下来,将婴儿推车从后座搬出,解开。又将四个杂货带取出来,一次一个放进推车里。我们一边谈话一边看着。此刻正在聊流行病,病毒爆发和瘟疫,眼睛永远盯着那个女人。她关好车门,在积雪坚实的路面上拉着推车,爬上台阶走到门廊前。
“她叫什么名字?”
“伊莎贝尔,” 我说。
“认真一点。我们是严谨的人。她叫什么?”
“好吧!她叫什么名字?”
“她的名字是玛丽弗朗西斯,听着,” 他低声说道。
“玛 丽 弗 朗 西 斯,决不只是玛丽。”
“好吧,也许你对。”
“你到底从哪听说她叫伊莎贝尔?”
他流露一点嘲讽的忧虑,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不知道,伊莎贝尔是她妹妹,她们是双胞胎。伊莎贝尔是双胞胎里酗酒的那个,不过你错过了核心的问题。”
“不,我没错过。婴儿推车里的孩子去哪儿了?那是谁的孩子?孩子叫什么?” 他说。
我们从镇上的街道出发,军事基地传来飞机的轰鸣声。我转身抬头看,它们就在头顶上,三架战斗机向东边驶去。我看见那个戴帽子的男人正在一百码外,越过陡坡的最高点,向我们走了过来。
我说,“现在不要看。”
托德转过身来看着,过马路时我跟他说着话,在那个男人和我们两个中间预留出较多的空间。我们站在一块风化的篮板下,它的边缘绑在一个建在山脊上的车库门边。一辆皮卡经过,司机短暂地停了一会儿又将车开走了。
“看那件大衣,没有棒形纽扣。” 我说。
“因为那是件皮猴儿。”
“它是一件大衣,绝对是,也只能是一件大衣。从我站的地方有点儿看不清楚,那个男人剃了须,或者有人帮他剃来着。管他跟谁住在一起,儿子,女儿或者孙子孙女。”
他径直过了街,小心翼翼地避开没有铲过的积雪。
“他不是这里的人,” 托德说,“从欧洲什么地方来的。他们带他来的,他没办法照顾自己,妻子死了,想让他呆在他们住的地方,后来她先死了。”
托德幽幽地说着,好像借助着那个男人的身体说出了这些话,却发现他的影子在世界的另一端。男人没注意到我们,这一点我特别确信。他走到拐角的地方,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做了个小手势,接着转入下一条街,走远了。
“你注意他穿的鞋了吗?”
“不是靴子。”
“到脚踝的那种鞋。”
“半靴。”
“旧世界。”
“没戴手套。”
“夹克都到膝盖了。”
“估计不是他的衣服。”
“现成的或者旧衣服。”
“想想他会戴什么帽子如果他戴了帽子的话。” 我说。
“他没戴帽子。”
“可是,他如果戴帽子的话呢?戴哪种款式?”
“他戴风帽。” 托德说。
我们也走到了拐角处,准备过街。他在我正要开口之前抢先说了。
“只有一种帽子他会戴着出来,那种带耳廓的帽子,一只和另一只在头后边连在一起。一种高帽子,又脏又破,两个皮瓣正好挡住耳朵。”
我沉默着,无话可说。
那个男人走进的街道没有半点他人的踪迹。几秒钟后,一团神秘的光晕盘旋而至。他的失踪仅仅意味着他住在这条街的某栋房子里。具体哪栋又有什么关系?我认为无关紧要,托德不同意。他想要确定一栋和男人相配的房子。
我们缓缓地沿着街道中间走,相距六英尺,借助陷在雪里车辙的轨迹,走起来能容易些。他摘下手套,伸出手,手指张开又弯曲。
“感受下冷空气,我说,减去九摄氏度。”
“我们不用摄氏计量。”
“可他用,从他来的地方,那里肯定用摄氏。”
“他从哪儿来的?他皮肤还没那么白,他不是斯堪的纳维亚人。”
“也不是荷兰或者爱尔兰。”
“我忽然想到安达卢西亚,这个安达卢西亚到底在哪儿?我居然不知道。或者乌兹别克斯坦,哈萨克,不过这些听着就不靠谱。”
“东欧,” 托德说,“欧洲的东部。”
他指着一栋灰色外立面的房子,普普通通的二层楼,一个鹅卵石屋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恩典曾降临在这座镇的房子之上。
“应该是这栋,家人同意他在这个时间段外出散步,但不能走得太远。”
“寒冷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他住过更冷的地方。”
“此外,他的四肢好像格外麻木。” 我说。
前门没有圣诞花环,也没有节日彩灯,看不出任何显露的财产能揭示住在这里的人的身份,背景,说哪种语言。街道的尽头是一片林地,我们走到那边转身离开。
还有半小时就要上课了,我加快步伐。托德还在看房子,我想起了波罗的海和巴尔干地区,暂时性地迷惑重重,分不清到底都有哪些国家在那边。
我在他之前先开口。
“我猜他1999年从战争中逃出来的,克罗地亚,塞尔巴尼亚,波斯维亚,或者搬过来之后再没离开。”
“我不认同,根本不是那回事。”
“或者是希腊人,他的名字叫斯比洛斯。”
“我祝你享受无痛死亡。” 他说着,甚至没朝我这边看一眼。
“德国名字,名字里包含元音变音。”
最后一无所获不过是恼人的价值。我试着走得再快一点,可他停了下来,站在斜坡上盯着那栋灰色的房子看。
“几小时后,想想看,晚餐结束,其他人正看着电视,他在自己局促的房间里,坐在窄小的床边望着太空。”
我猜想这是否是托德期望填补的他与我之间的空洞。
我们在长时间的沉默中等候着,他咳了几声点了点头,学院默许这么做。今天他只咳了两次。他下巴的边缘处贴了一小块皱巴巴的绷带,刮胡子了,我们暗想。他刮伤了自己然后说了句糟透了,随手抽了张纸巾捂在伤口上,靠近镜子这么多年第一次仔细地端详着自己。伊尔戈斯高斯,他暗忖。
我们从未坐过同一个座位,谁也不确定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有人随口开玩笑说这是伊尔戈斯高斯喜欢的方式,事实上,这个想法有实质意义。他不想知道我们到底是谁,对他来说,我们就像路人一样,油垢的面孔,马路杀手。将我们看作一个个具备可变位性的个体,他神经功能方面的问题认知这种变位是有趣的,位移,也成为他不时提到的真理功能之一。
我和那个害羞的女孩违反了位移代码,一再地面对面而坐。我尾随她走进教室,在她对面找了一张空椅子随意坐下去,她知道我在那里,那个瞠目结舌的男生,渴望眼神的交流。
“想象任何事物没有表面的颜色。” 他说。
我们坐在那里开始想象。他抬起一只手穿过深色的头发,在蓬乱的头发里胡乱抓了几下。他来上课从不带书,也不带课本,不分发课程讲义。颤颤巍巍的语气让大家觉得,我们正在成为他眼前所见的一团没有固定形状的实体。每个人都是无国籍的,而他本来一直在跟穿着橙色连体狱衣的政治犯说话。我们钦佩这一点,反正也是在牢房里上课。她和我交换了眼神。伊尔戈斯高斯身体前倾倚在桌子上,眼神游走在神经感官世界里。他望着白墙,对着墙说话。
“逻辑结束在世界尽头。” 他说。
世界,是的,可他似乎正背对着世界说话。主题不是历史或地理,他在向我们说明纯粹理性的原则。我们聚精会神地听着,句子与句子相互浸入。他是一个艺术家,一个抽象艺术家。他问一连串我们无法回答的问题,并且从不指望我们给出答案。在课堂上,我们从不说话,从未有任何一个学生向教授提出的问题。提问的传统在我们这里早已消亡。
他说,“事实,图像,物品。”
“ ‘物品’指代什么?” 我们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在这个男人面前我们是不是太过被动?是否我们看到了功能障碍,却认定这是灵感的智性表达方式?没人喜欢他,却人人信赖他。我们对他方法论的鲜明本质表示最深切的信任。可哪来的方法论?只有伊尔戈斯高斯本人。他挑战我们存在的理由,我们的思想,我们的生活,我们信仰或背信的事实与虚假。这是所谓伟大导师的所为吗?禅宗大师或婆罗门学者?
他斜倚在桌子边,说着预先确定的要点。我们非常认真地听,尝试理解他所讲的一切。可要在几个月里明白这场学习中应该理解的东西,却始终混淆丛生,甚至是一场幻灭。他用拉丁语讲了些什么,双手平按在桌面上,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他看着我们,眼神继而向下扫过第一排的每一张面孔。我们坐在那里,总是坐在那里,笼罩在自我之中。最后,他抬起手臂看了看腕表,此刻是几点几分无关紧要,手势本身意味着课讲完了。
这就是预先确定的含义,我们认为。
她和我坐在那里,其它人忙着收起书本和笔记,将外套从椅背上取下来。她脸色白皙,瘦削,头发拢在身后,我有了一个看法,她希望自己看起来保持中性,似乎中性反而更容易令人注意到她。她把课本叠放在笔记本上面,恰好居中,等我先开口说点什么。
“好吧……你叫什么名字?”
“珍娜,你呢?”
“我想说拉斯·马格努斯,为了看看你会不会相信。”
“不信。”
“罗比,” 我说。
“我在健身房见过你。”
“一般都在椭圆机那边,你在哪儿?”
“恰好路过而已。”
“这就是平时你做的事?”
“大部分时间,” 她说。
最后一个人拖着脚走出了教室,她起身把书塞进挂在椅背的书包里。我呆在那里,看着一切。
“我很好奇,你对这个男人有什么看法?
“一位教授。”
“还有其它更有洞察力的观点可以提供吗?”
“我同他谈过一次,” 她说,“面对面。”
“真的吗?在哪儿?”
“在镇上一起吃晚餐。”
“你跟他说话了?”
“我迫切地想离开校园,必须马上离开,随便找个地方去。”
“我懂那种感受。”
“那是唯一可以吃东西的地方,我走进去,坐下。他就在过道对面的桌位。”
“难以置信。”
“我坐在那边,心想,是他啊。”
“是他。”
“菜单可以折叠,特别大,我躲在后面偷偷向外看。他正在吃一顿特别丰盛的大餐,褐色的肉汁从地球中心溢出,流淌,一听可乐里插着根弯曲的麦秆。
“你跟他说话了吗?”
“不是我先开口的,我们断续地聊着。他将外套扔到对面的座位上,我正在吃沙拉,有一本书躺在他的大衣上。我问他正在读什么。”
“你跟他说话了,那个男人令你在原始的害怕与恐惧中垂下目光。”
“那是一顿晚餐,他正吸着一根麦秆喝可乐,” 她说。
“好极了,他在看什么书?”
“他说他在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准确地说,他的原话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
“好极了。”
“我同他讲了一个巧合,我读过不少诗歌,恰恰几天之前读过一首诗,其中一句写到,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午夜。”
“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
“他读原版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吗?”
“我没问。”
“我猜他会,他像那种读原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
停顿了一下,她说她即将离开学校。我正在想着吃晚餐的伊尔戈斯高斯。她告诉我呆在这个学校里并不开心,她的母亲却一直说不开心也是多么有成就感的事。她准备去西部,爱达荷州。我坐在那里没说话,双手搭在皮带的一侧。她没穿外套就走了,也许她将外套寄存在一楼的储物柜里。
我是为数不多寒假还呆在校园里的人,用蹩脚的英语称呼自己“末日迷踪”,常规包括僵尸的肢体姿势和模糊的视野,仅仅持续了半日,我们便厌倦不已。
我在椭圆机上卖力滑行,失去了思考的法术。爱达荷州,爱达荷州,这个单词,如此多元音,如此晦涩。不是我们这里。对她来说也足够费解吗?
假期里的图书馆一片荒芜。我用门卡进入,将陀思妥耶夫斯基从书架上取下。我把书放在桌子上,打开它,俯身在摊开的书页之上,阅读,呼吸。我们似乎彼此同化,书中的性格同我自己,每每抬起头来,不得不提醒自己,我在何处。
我的父亲此刻正在北京--试图将他的证券公司嵌入“中国世纪”。我的母亲也许正和她那个叫劳尔的正式男友在弗罗里达漂流。父亲叫他生鳗鱼,那种你闭着眼睛吃下去的东西。
下雪的时候,镇子像幽灵笼罩,多数时间里一片死寂。几乎每天下午我外出散步,那个戴帽子的男人从未在我脑海中远离。我在他住的街上来回走着,看不到他成为一件惬意的事。正是这个地方的基本品质,我对这里的街道渐渐感到亲切。自己在这边,能看到事物单一和显著的地方,远离我所熟悉的生活,城市,巨乳,分层,一千的意思意味着一分钟。
镇上平时噱头迭起的商业街,如今只有三个地方还在营业,其中一家是餐馆,我在那里吃过一次。还有两三次,我的头靠在门边,盯着便利店看。人行道老旧不堪,坑坑洼洼的石路,我买了一袋软糖,和柜台后面的女人聊着她儿子的妻子肾脏感染。
在图书馆,某个局促狭窄的地方,我大约吞噬了一百页书。离开大楼时,书页停留在我读完的那一页,第二天回来,摊开的那页无人翻动。
为什么这看起来很神奇?为什么有时躺在床上,睡梦中的片刻,想起空荡荡的房间里书,摊开在我读完的那一页?
开学前的某个午夜,我起身下床走向大厅,那是一个由倾斜的玻璃隔断和树冠包围的区域。我打开虚掩的门板,睡衣似乎蒸发了,从毛孔到牙缝透着寒冷。我站在那里看着,一直以来我总是看着这个世界。现在的感觉像个孩子,勇敢的回应着周遭。还能坚持多久?北边的天空,存活的天空,呼出的气息像爆裂的团团烟雾,我仿佛正从自己的躯体里分离出去。一直以来我都喜欢寒冷,此刻的举动却不免愚蠢,我合上了门板,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踱步了一会儿,双臂搂紧自己的胸口,试图促进血液循环,温暖身体,二十分钟后,我回到床上,无比清醒,想法回到意识当中。它来自无名之处,来自深夜,完全成形,向四面八方延伸,当我在清晨睁开双眼,它就在我的四周,充满了整个房间。
那些下午的光线灭寂的飞快,我们几乎从不停息地谈话,赛跑,走在大风里。每一个话题都在光谱的链接之中。托德的先天性肝脏状况交织在我跑马拉松的野心中,这导致了素数理论到农村邮箱的生存现状沿着一条迷失的路径,十一个常设单位,全部生锈,接近崩溃,一个质数,托德宣称,用他的手机拍一张照片。
一天,我们走入那个戴帽子的男人住的街道。我告诉托德这是在那个冰冷的晚上得到的启示,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了。一切吻合了起来,所有的元素,男人的来历,他的家庭关系,他在本镇的存在。
他说,“好吧!”
“首先,他是一个俄罗斯人。”
“一个俄国佬。”
“他在这里,因为儿子住在这边。”
“他没有一个俄罗斯的轴承。”
“轴承?什么是轴承?他的名字很可能叫帕维尔。”
“不,并不是。”
“那些伟大名字的可能性,帕维尔,米开哈耶奥尔,阿拉卡赛耶,维克多,拖着一个K。他已故的妻子名叫塔蒂安娜。”
我们停住脚步,向那栋假设那个男人住在里面的灰色房子望去。
“听我说,” 我说,“他的儿子住在这个镇上,因为他在大学里教书,他的名字叫伊尔戈斯高斯。”
我等着看他惊呆不已。
“伊尔戈斯高斯是那个戴帽子的男人的儿子,” 我说,“我们的伊尔戈斯高斯,他们是俄罗斯人,父亲和儿子。”
“我指着他,等着他指回来。他说,“伊尔戈斯高斯太老了,不可能是那个人的儿子。”
“他还不到五十岁,那个男人怎么也有七十岁了,最多七十中旬,这说的通。”
“伊尔戈斯高斯是个俄国名字吗?”
“为什么不呢?”
“还有很多地方,其它的地方,未必是俄罗斯。” 他说。
我们面向那栋房子站着,我本应预料到这种抗拒,可这个想法如此引人夺目以至于淹没了原本谨慎的本能。
“有些你不了解伊尔戈斯高斯的事。”
他说,“好的,你说。”
“他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
我知道他不会追问这个细节是怎样到我手上的,这是一个迷人的细节,属于我,而不是他,这意味着他不会妄加评论地令结论通过。留下一次简短的沉默。
“他必须是俄国人才能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吗?”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所有的细节全部咬合在一起,它是公式,是艺术,是结构。”
“他是一个美国人,伊尔戈斯高斯,跟我们两个一样。”
“俄语永远是俄语,他讲话甚至略带轻微的口音。”
“我没听到过。”
“你必须去听,它就在那儿。” 我说。
“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在那儿,挪威枫树不必是挪威,我们对周遭环境的原材料进行自发的多变。
“你说那个男人住在这栋房子里,我接受,” 我说。“我说他和他的儿子住在这里,他的妻子叫伊莲娜。”
“所以他儿子的名字就是伊尔戈斯高斯吗?他姓什么?”
“我不需要他的姓氏,他叫伊尔戈斯高斯,这就是我们需要的全部。” 我说。
H是头发是弄乱的,西装夹克尘土飞扬和染色,准备在肩缝上分开,他俯身在桌子上,方下巴,昏昏欲睡。
“如果我们孤立流浪的想法,流经的想法,” 他说,“思想的起源是深不可测的,之后逐渐明白,我们经常精神错乱,每日疯狂。”
我喜欢每日疯狂的想法,它响亮地特别真实。
“在我们最私密的头脑中,” 他说,“只有混乱和模糊。我们发明逻辑击退低级的自我。我们断言或否认。我们跟随M和N.” 我们最隐私的头脑,他真的这样说的吗?
“唯一的法则是思想的法则。”
他的拳头紧握撑在桌子上,手指发白。
“其余的是魔鬼崇拜。” 他说。
我们时常散步,却没见过那个男人。花环从前门消失,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散步不是偶然的校外漫步,我们没有看树木,棚车,如同我们平时做的,命名,计算,分类。这是截然不同的。在那个戴帽子的男人身上有一种计量,年老佝偻的身躯,脸上有着修士般的神情,一种历史,褪色的戏剧。我们渴望再次看见他。
我们同意这一点,托德和我,一起合作,描述出他的一天。
他用一个小杯子喝黑咖啡,用勺子在儿童碗舀燕麦。弯腰吃饭时他的头快要贴近碗边。他从不看报。早餐过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那里思考。他的儿媳进去整理房间,伊莉娜。
尽管托德不承认这个名字的自然约束力。
有的时候,我们不得不用围巾蒙住头,含糊不清地说话,只有眼睛露在外面。
两个小学生和一个年纪略小的女孩,伊莲娜妹妹的孩子,来此处的原因尚未确定,老人通常和孩子一起断断续续地看着电视卡通,他坐在远离电视机的扶手椅上,不时打瞌睡,嘴巴张开,用我们的话说,头倾斜嘴悬垂打开。
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些,却努力做到谨慎,每天增添新的元素,进行调整和改进,并且在描绘街道的同时,试图通过联合的力量诱导某种发现。
午饭喝汤,每天如此,自制浓汤,他端着大汤勺在碗里舀来舀去,那种老式乡村常用的碗,用一种不像孩子的方式,摆好汤勺和其他餐具。
托德说俄国人的身材对那个男人来说有些过大,应该考虑罗马尼亚,保加利亚,最好是阿尔巴尼亚人。同阿尔巴尼亚这个词结合在一起,加深了那个男人的文化景深,“语境”是他的后备词。
准备出门前,伊莲娜帮他扣好帕克大衣的纽扣,他的皮猴儿,可他却却粗鲁地甩开她。她耸耸肩,礼貌地回应着。
我意识到忘了告诉托德伊尔戈斯高斯读过原版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是一个可行的真理,一个有用的真理,它使伊尔戈斯高斯,在语境中,变成一个俄罗斯人。
他穿吊带裤。
后来我们决定不做这种过于刻板的推论。谁帮那个老人刮胡子,他自己吗?我们不想让他自己做这一套程序,可除此以外谁会来做?多久一次?
这是我的水晶链接:从老人到伊尔戈斯高斯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到俄罗斯。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托德说这将成为我毕生的工作。我情愿在思想的泡沫中空度一生,净化链接。
他没有私人卫生间,同孩子们合用一只马桶,但却好像从来没用过。在这个六口之家他如同隐形人。坐着,思考,消失在行走中。
我们分享了一个躺在床上的老人的愿景,夜间,心灵漫游--村庄,山丘,家庭死亡。我们每日走在同一条街道上,痴迷,即使不同意,依然用柔和的语气说话。深思熟虑的反对,也是辩证的一部分。
也许他气味很糟,值得注意的是那个最大的孩子,一个女孩,十三岁,每次经过餐桌他的座位身后总是做鬼脸。
这是整整第十个没有阳光的日子,数字是任意的,可情绪开始下降,不是寒冷或起风,而是失去的光,失踪的人。我们的声音中充满了焦虑的顿挫,我们突然想到他可能已经死了。
回学校的路上我们一直谈论这个。
是我们导致了他的死亡吗?我们是否继续假设死后的生活?还是就此结束?明天,第二天,不再来镇上,不再寻找他。有一件事我知道:到死他也不是阿尔巴尼亚人。
第二天,我们站在指定他居住的房子所在街道的尽头,一小时过去了,没人说话。我们在这里等他出现吗?假如他从另一所房子里走出来这意味着什么?如果其他人从指定到房子里走出来,一对年轻夫妇带着滑雪装备走向路边车道怎么办?也许我们站在那里仅仅为了表达敬意,静静地站在死人面前。
没有人出现,没有人进去,我们留下了自己不确定的感觉。
几分钟后,靠近铁轨的地方,我们看见了他。我们停下来,相互指着对方,保持片刻这个姿势。它是极大的震颤满足,看到事情的发生,见证它成为三维。他转弯走向了我们右侧的街道。托德打了一下我的胳膊,掉头,跑了起来,我跟着慢跑,回到了我们来的方向。我们跑了一个拐角,等着他的出现,等他向我们这个方向走过来。
这是托德想要看个明白的,他的头。我们向他移动,他似乎走了一条沉思的路径,蜿蜒着他的思想。我们等他来看我们,近到可以看见他凹陷的脸,嘴周围沉重的鬓毛,下巴下垂。他看见了我们,停了一会儿,一只手捏着大衣前面的纽扣,就像破旧帽子里的幽灵。他看起来随意,孤立,一个可以任意成为我们想象过程中的人。
我们前行了八到九步,转身看着。
“很不错,” 托德说。“这是完全值得的,我们已经准备好迈出下一步。”
“没有下一步,我们得到了所需的密切关注,” 我说,“我们知道了他是谁。”
“我们一无所知。”
“我们想多见他几次。”
“只持续了几秒钟。”
“你想做什么?拍照吗?”
“我的手机需要充电,” 他严肃地说。
“顺便跟你说句,大衣是件皮猴儿,绝对,接近。”
“那是一件帕克外套。”
那个男人在两个半街区的地方左转弯,在住的地方我们还能再遇到他。
“我想需要跟他谈谈。”
我盯着托德,盯着他固定的笑容。
“你疯了。”
“完全合理。” 他说。
“这么做,等于扼杀了思想,扼杀了我们做过的一切。我们不能跟他说话。”
“我们只是问他几个问题,仅此而已。安静,低调,弄明白一些事情。”
“这从来不是一个字面上的答案问题。”
“我数了八十七辆棚车,你呢?”
“这是两码事。你心里很清楚。”
“我不信你一点都不好奇,所有我们做过的只是寻找平行的生活,” 他说。“这并不影响为之讨论时的时间曲面。”
“它影响一切。这是疯狂的。”
我看见了那个任我们猜疑的男人,他仍然缓慢地坐着,步履不稳,双手背在身后,仿佛原本它们就属于那里。
“如果你介意他的接近,我会做的。”
“不,你不会。”
“为什么?”
“因为他又老又虚弱,因为他不会明白你究竟想得到什么。”
“我想要什么?几句话而已。如果他回避走开,我不会执意挽留。”
“因为他甚至不会说英语。”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开始挪步,我拽住他的胳膊。
“因为你会吓到他,” 我说。
“只要看见你,怪异天性。”
他直勾勾地盯着我,持续了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他抽出胳膊,我把他推到街上。他转过身,开始走路,我赶上他用手肘朝他胸口猛击。这是一个样本,一段介绍。一辆汽车向我们开来,转弯走了,面孔映在车窗上。我们开始搏斗。他太难对付了了以至于我不得不攻击所有的角度,肘部,膝盖,很难牢牢抓住,手套也掉了。我想打他的肝脏,却不知道在什么位置。他开始在慢动作中抽搐。我趁势向他头部挥去一拳。它伤害了我们两个,他叫了几声,渐渐蹲下。我抢了他的帽子,扔得远远的。我想扳倒他,把柏油打进他脑子里,他实在他结实了,仍在发出声音,一个坚定的嗡嗡声,科幻小说。身体展开,通红,野兽般的双瞳,像盲人一样开始摆动。我后退半圈,等待一个时机,可在我击打他之前已经倒地了,即刻开始爬行飞驰。
戴帽子的男人即将淡出视线,转向他的街道,我看着奔跑的托德,舒展,松弛,富有弹性的步伐。如果他想赶在那个男人进入指定的房子之前追上他,那他必须跑得再快一点儿。
我看到丢失的手套躺在街道中央。托德跑远了,头上什么也没戴,他在冰冻的积雪地带打转,四周空空落落。我搞不懂它。我们之间已彻底疏远。他的呼吸可见,尾随蒸汽流。我想知道是什么导致了这桩事件的发生。他只是想和那个男人说句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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