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普金斯重贴1

霍普金斯选译
[周琰译]
月晕
一个月晕:我从书房楼上的窗户看着它。天空幽黑细粒纹布,晕带从左边略微向右扬起。月晕不是很圆,起先它有点被拽着,说不定是被下面空气的折射拉低,而此后,它落入左手边下面,刚好与月亮它自个儿合韵,它也不怎么圆。我唯有在我的想象中强烈地感受这奇异的体悟,以神奇的精妙成功沿着月晕--她自己的轮廓一个完好的翻版巡绕自身之后,月亮斜倚她的身侧,在晕环内明悦的光层上,似乎向后倾倒。而这肃然灰沉的暗黑和淡白的光却欢喜地被米顿钟橘色的鸣响打破。
另一个晚上,从走廊的窗户那儿我看到一个斑纹波漾的天空,一点蓝色标志的月亮正费力推开暗云,下面云架的裙裾边,写意长云片片被灼白熔卷如同羽毛,下面/花园、树梢和灌木丛灰影朦茸。我读到一种阔大无介的自在空明周流完满。
三月之始它们会在我们的小树林落下些许灰烬。
[1872年2月23日]
译后记[2011年1月14日]
7岁识字,14岁写诗,日日沉迷于望天,骑在自行车上也仰头追云,傍晚夜里常常许久坐在阳台上看星月戏云,夏日时见翠云彩晕托月。98年搬出旧家后,很少望天了。到加国之后,人事稀少,尘埃亦少,千里平地多了风云变幻,雨前雪后,又常常看到月晕。然而读书几十年,印象里从来没有读到写月晕的文字,本来像霍普金斯这样以想象观看绘写自然的就罕有。读到这段文字一个多月以来,每每回味,惊喜不减只增。十几岁时,也曾这样描绘月晕,只是从不见这样看自然的,那些文字也就悄悄在少时的本子上,从不见人。现在我有些想找出来看看了,可惜在千里之外,不知还在不。霍普金斯他多像一个好朋友,他所说我似乎天然明了在心,只有喜悦。
这篇日记里有两个词,inscape和 instress,是他自造的。关于这两个词,研究的论文都一大堆了。Glenn Everett给出的解释是,inscape是事物整体的内在特性,有别于他物,instress是形成这整体的内力或使人体会这完整的驱力。他认为inscape和华兹华斯的“时间之点”(spots of time),爱默森的“时刻”(moments),以及乔伊斯的“显现”(epiphanies)共通。他继承其他学者的观点,认为霍普金森的inscape的根本具有宗教含义,意味上帝造物只显现一次。还有人将inscape这个词比作中国的“道”(http://www.poetsgraves.co.uk/glossary_poetic_terms_i.htm)。
我也很难找到一幅非常恰当的月晕的画。Casper David Friedrich的两张作品,黑白的一张近乎型的描写,Two Men Contemplating the Moon非常不像,但双月奇光的景象也可当作另一番领略。而18世纪的德国,还是和朋友一起对月的,这和中国的古人到相近了。
Two Men Contemplating the Moon,大都会博物馆藏第三版1825–30
文中提到的米顿钟,应该是在莱切斯特乡间:http://www.francisfrith.com/great-mitton/photos/

浪迹天涯,无一所见
我深深感慨,滋养心灵
如诗入心,像一树枝条插进天空那样。
譬如它是一棵灰树:在十二月
紧紧蜷缩,或披着柔弱如睫毛般的绒苞
敞开并高高栖息在天上。
它们似乎挨着天空,在它身上敲小鼓,看它们的小爪子
怎样扫过烟霭弥漫的冬天的大气。五月,恰相反,
蓝天和白云透过它们揉合,还有丝缕
绿意。这是古老的大地探摸向峻险的天空
她靠它把我们生养。
[2011年12月15日译]
7月22日——非常热,风,来自南方,瓣瓣点点宜人地扑在脸上,我出门时,好像穿上它的长袍,就像一个人穿上他走进去的阴影,带着兜帽或帽子,他自己带着一个屋檐、一座阁楼、或者树木的尸体的遮护,我是说它涟漪着、飘荡着,像轻薄的亚麻布,你能感觉到它的褶皱和织痕——而真得一面飘动的旗帜像可见的风和流水中的水草;给它筋力让它着火使它血气充沛。——傍晚的雷雨,起初锣声轰鸣,就像在奥斯塔(1),高远得似乎不借山岭回声;闪电非常纤细而敏捷似乎就在近处嬉戏,可晚饭后它变得那么耀眼骇人,有些人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有人被杀死,可是在这乡土的别的地方要比在我们这里还要凶猛。电闪给头顶的两朵云镶边,亦或云与大地以舞蹈活跃的筋脉或满是孔眼的白色水流跃上眼睛,寸寸挪移或起伏运动,好像它是绑在锋刃上的一根鲜艳缎带的颤动,正舞蹈着返回它的编织过程。几道电光的震撼跟随着电闪而黑暗灰色的熄灭抹过眼睛,仿佛它们曾目睹那巨叉,以及留在它们里面幽暗朦胧浓厚起来的景致。
(1)奥斯塔(Aosta),意大利阿尔卑斯地区奥斯塔谷,靠近勃朗峰山口,在比蒂耶河和多拉巴尔泰河的汇合处 ,并在大、小圣伯纳路线的交界处。
[1873年7月22日,2016年4月25日译]
雨滴挂在栏杆和其他东西上只看到发亮的下半圈像指甲(手指的)。溪流和缠枝的扭拧。在一个月亮淡白或藏起来的夜晚柔和的白垩色景象,一个个云球显示更多暗影的中部。白粉状的云朵和并不明艳的月亮。灰烬迟钝的花蕾。榉木的铅笔芯。树的耳垂。眼睛之杯。收回微微绞合的眼睑。眼睛之弓。睫毛的铅笔。眼球的汁液。眼睑像树叶、花瓣、帽子、有穗饰的帽子、手帕、袖子、手套。还有袖在肉中的骨。日出的汁液。连接和筋脉也一样。手对着一根蜡烛的朱红色景象暗的部分就像手指的中间特别是指节处满是灰烬。
[1866年1月23日,2016年4月26日译]
41.
没有更糟,没有。飞落悲痛的极点之外,
将有更多剧痛,群游向前痛,更疯狂的绞痛。
安慰者,何处,何处是你的安慰?
圣母玛利亚,我们的母亲,你的慰藉在何处?
我的哭喊举起,羊群般漫长;拥挤在主要的,首要的
哀恸中,世界之悲伤;在世代古老的铁砧上踢打歌唱——
然后平息,停止。狂怒曾尖叫‘别徘
徊!让我坠落:迫我必得干脆。’
哦心灵,心灵有崇山峻岭;令人恐惧坠落的
悬崖,陡峭,无人曾探及。轻视他们
从不会悬在那里的人。我们短暂的时限
也不能长久对付那样的险峻或深邃。这里!攀爬,
苦不堪言,一阵旋风奉上的快慰中:所有
生命死亡都结束而每天都同睡眠一同死亡。
44.
我的命数在看似的陌生人那里,我的生命
在陌生人之中。亲爱的父亲母亲,
在基督那里兄弟姐妹并不亲近
而他会让我的离去,剑与斗争平静。
英格兰,噢我全心企求它的荣誉,我创造
之思的妻,纵然我恳求,也不会听
我,而我也不会恳求:我厌
倦无聊的一生可那儿战争不休。
现在我在爱尔兰;现在我第三次
调离。不是这次而是所有的调离中我会
善良地既珍爱所给也爱所得。只是我心孕育
什么最明智的话语什么苍天令人困惑的禁令
阻止或什么地狱的魔咒横行。且去贮藏不曾被听,
未曾留意的听闻,留给我一个孤独的开始。
[可能作于1885年,2016年5月18日译]
这首诗可以作为理解霍普金斯的跳韵的一个典范,特别是他使用“近似尾音省略法”(原文第7行)和跳韵诗扫韵时(也既朗读时)不断行,整个诗节作为一个整体连续朗读的特点。

大海与云雀
耳复耳喧响何其古老
难以停止迫近——右边,陡扑向海滩的浪潮;
一阵洪涌或一个骤落,低沉的静籁或全然的咆哮,
在月亮损蚀或回返之际不时眷顾。
左边,远离大陆,我听见云雀高翔,
他急率的清新再度吹奏出新成缕的音调
在清脆的婉转中飞离风绞盘的漩涡,倾泻
并叠抛音乐,直到再无可泼溅或浪掷。
这两者让这浅薄虚弱的城市何其惭愧!
又如何恰从我们污脏浑浊的时间中鸣响,
那么纯粹!我们,生命的骄傲和珍惜的贵冠,
已失去大地旧日盛元的的欢欣和魅力:
我们的创造与所为破碎,破坏下去直至
人那最后的尘埃,向着人最初的软泥迅速耗干。
[2013年4月27日译]
赋得自然是赫拉克利特之火,并及复活之安慰
可噓吹之云,撕脱之轻缕,抛起的云枕招摇而前,然后追驰过大气
所造的通衢:天上的嬉闹者啊,一帮帮欢快聚集;行进中光彩夺目。
走过毛胚墙下,走过炫目的粉刷白墙下,或任一株榆树穹拱之下,
织就道道长睫花边的条片之光和阴影滑轮,成对,戳刺。
欢悦、明朗的风喧然绳系、角斗、击打大地抹平
昨日暴风雨的褶皱;一洼水中,或剥落的车辙干裂的碎片中
烂泥四溢和挤压的泥团、硬壳、尘埃;阻流、成浆
成队的面具和人的印迹,被踩踏的泥沼,劳碌不堪的人
脚陷于其中。百万只被点燃,自然的篝火熊熊燃烧。
却骤然熄灭她最迷人的,她最心爱的,她最清晰为自我的火花
人啊,他的火痕,他心灵上的印记,消逝的多么迅速!
两者都在一种不可探测中,一切都在一个巨大的黑暗中
淹没。哦,怜悯而愤怒!人形的,那闪耀的
远遁而去,割裂,一颗星,死亡抹出黑色;如此荒绝
再无一丝他的印记
可是浩瀚泯然而时间均匀敲击。足矣!复活,
一声心的号角!去!悲伤的喘息,无欢的时日,郁丧。
穿过我沉没的甲板闪耀着
一道烽火,一束永恒之光。肉体衰败,必死者的废物
落向残余的地虫;世界的野火,只余灰烬:
一道电闪中,小号的扬击下,
我霎那就是基督所是,因为他曾经就是此时之我,
而这个寻常人,一个玩笑,可怜的碎陶片,补丁,火柴棒,不朽的钻石
正是不朽的钻石。
[2014年6月22日译]
这首诗霍普金斯说是两首coda组成的商籁。但是别人又觉得是三首coda。
霍普金斯与友人谈这首诗:
Lately I sent you a sonnet on the Heraclitean Fire, in which a great deal of early Greek philosophical thought was distilled; but the liquor of the distillation did not taste very greek, did it? The effect of studying masterpieces is to make me admire and do otherwise. So it must be on every original artist to some degree, on me to a marked degree. Perhaps then more reading would only refine my singularity, which is not what you want.
毕肖普的诗“爱躺着在睡”似乎明显受了霍普金斯这首诗的影响,整首诗,特别是第一节。
爱躺着在睡[毕肖普]
在黎明初萌时分,将穿过天空
燃烬的星星间的轨道全都转换,
将街道的尽头
和光的列车对接。
上帝的辉煌
世界充满上帝的辉煌。
它会熠跃,如抖动的锡箔的闪烁;
它汇集为一种伟大,如压榨的油
渗流。那为什么现在人们不在意他的权杖?
世世代代践踏,践踏,践踏;
一切都被交易灼焦;因劳苦而暗矇、
污脏;
并带着人的污迹分享人的气味:
泥土;
今已荡然无存,被穿上鞋,脚也不再感觉。
而对所有这一切,自然从不耗竭;
事物深入之处生存着最可贵的新鲜;
而虽然最后的光从黑色的西方出离而去
哦,清晨,在东方棕色的边沿,跃出——
因为高居弯弧之上的神圣之灵
世界孵育以温暖的胸房和啊!
明亮的翅欲。
[2012年10月14日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