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世界?宝贝儿,Take it Slow | 幕间休息3
“康德如果活在现代,绝对是我唯一想要推倒的人——不管他长得什么样。是身高一米五还是秃头。”
“你倒是想得美。”王末坐在大阶梯教室最后一排,看着讲台上的李晚舟大放厥词,忍不住伏在桌子上笑得直不起腰。
学生们的哄笑声中,林若棋低着头翻看手机里的曲谱,这首奏鸣曲的最后一页她还没练熟,两天之后就要替补登台。团里表演贝多芬四重奏的第二小提琴老师突然得了淋巴结炎,喉咙肿得跟个油桃似的,夹琴就像上刑。
王末拿胳膊肘拐拐她,“还在看?你都看了一节课了...服了你了。咱李老师的课你也不好好听啊。”
“诶对了!”王末一拍桌子,前头两个男生回头瞥了她一眼。“听说×大的食堂特别好吃!肉两块钱一份,两荤两素不到十块钱。中午必须要宰老李一笔!”
12点的下课铃一响,看学生都走光了,王末和若棋从后头跑到讲台前。
“上了四个小时的课,从八点到十二点!下午还有两节...”晚舟摇摇头。“走走走,带你们去吃小灶,饿死我了!”

“你们俩吃一定要常常这个西红柿。这个是我们学校农林学院的教授们在试验田里种的。纯天然有机纯绿色植物,我们哲学系主任的老婆是农林学院的,每个月我们办公室就跟菜场一样,发好多不要钱的蔬菜。”晚舟指着餐盘里的西葫芦炒西红柿,硬逼着她俩把整盘倒到米饭里。
“一开始我觉得还能有啥区别,西红柿能吃出个什么花儿来。结果,第一口!宛若天堂...”她闭着眼睛舀了一勺西红柿汤,咂得那叫一个响亮。
她们现在在学生食堂三楼的“教师小灶”,每一桌都用玻璃挡板隔出来,专门供大学老师聚餐,用的菜和油都好。
“晚舟,你刚说你想泡康德,学生都快笑岔气了。”王末说。
“这就是学生爱我的理由。晓得啵?因为我懂作为一个大学哲学系老师的做人之道:说,人,话。”
“晚舟,你还是得注意一点,毕竟是大学课堂。万一被学生用手机偷拍视频发到网上怎么办。”若棋有点担心。
“发呗。我就公然意淫一下去世两百年的世界级著名哲学家,总比那些在课堂上道貌岸然、私下里泡女学生的老师要好。我还真希望某些叫兽看看我的视频。什么叫思无邪?我这种就是思无邪。”
若棋笑。“我要是学生,我也喜欢你。不过是因为另一个原因,你语速很慢。像我这种脑子迟钝的人,说话慢一点有助于接受。”
“语速快大部分意味着紧张,以我多年做电视的经验来看。”王末吃了一口菜,“你们看那个《中国新说唱》了么,嘻哈音乐比赛,大部分人上来之后都抢拍,为啥?这些人都是多少年的老Rapper,被节目组辛苦挑出来的,舞台经验已经很足了,可为什么都被刷了?因为抢拍——还是太紧张。”
“我们练琴也是。其实我个人觉得,普通人和演奏家之间的区别,从最浅显的层次看是快和慢的差异。演奏家的“慢”不是节奏上的慢,而是他让你听清楚了每一段旋律、每一个音符,以及音符之间的呼吸,所以在听感上产生的“慢”的错觉。”若棋说。
“我小时候不论是弹钢琴还是拉小提琴,如果不用节拍器,永远是弹得越来越快,被老师骂成像“赶着去投胎”,为什么快?因为急躁、逞强,还想用“快”来掩饰错音,糊弄过去。哪知道节奏一乱,就等于把曲子抽筋挖骨,在别人的耳朵里是塌掉的,音准再好都没用。”
“但是快也不一定就不好。”晚舟边说边往四周看了一眼,“我们系里有个马老师,专门上马哲的,人称‘×大马三立’,说话跟讲快板似的,没教案,完全脱稿,每次上课学生都爆满。我吧,就有学生反映说上我的课会容易瞌睡...因为节奏太慢...”
王末瞥了若棋一眼,“你吃菜啊。别光顾着看你那乐谱了,眼珠子都掉碗里了。”
若棋端起碗。“嗯。我吃。其实我觉得说话有缓有急,疏密有致是最理想的接受状态。我最近正好在排贝多芬的曲子。你知道么,在贝多芬之前,音乐家们从来没有发现过声音力度的秘密。没想到突强、忽弱、忽快、忽慢能形成这么大的张力。你们想象一下,先给你四个小节的慢速小提琴独奏,再猛然发动所有乐器造成巨大轰鸣,然后再突然休止。巴洛克的音乐家——你们知道巴洛克吧?——不知道也无所谓,就是贝多芬、莫扎特之前的那些音乐,同一个乐章的速度都是一样的,要快都快,要慢都慢。但是到了贝多芬这儿,变成了一种生猛、动物性、超自然的模式。”

“我上周在家练琴,练得浑身冒汗,那天预报有雷阵雨,但是一直憋着没下。下午我出去买东西,水汽都黏在身上,往西边看,天上那个透明的积雨云一大团压过来,闪电在里头忽明忽暗的。那时候天还不算暗。从超市出来的时候,外头全黑了,风已经停了,地上国槐的落叶一动不动,一瞬间,什么声音都没有。我想着马上就要有暴雨,赶紧往回跑。没跑几步,一声闷雷,雨刷地一下就下来了。”
“我当时就想到老贝。下雨之前空气那种凝滞和沉闷,然后猛地爆发。有种音乐家受到大自然的感召比受宗教的感召要更多。还有,七月中旬的蝉鸣,你要是仔细听,你就发现它们是忽起忽收的。这跟贝多芬的音乐结构很像。”林若棋说。
“不是有人说过贝多芬的风格就是狂暴的暴风雨式的嘛。”王末说。
“对,但是大家只注意到了暴风雨的狂暴一面,忽略了它前期那种缓慢、静止、不断酝酿、积聚的东西。我最近读谱,还发现贝多芬特别喜欢一种力度标记:<P,就是渐强,然后忽弱。”
“反正狂暴的男人是不能要的。”晚舟突然来了一句。
“贝多芬就难说了,不过康德估计不狂暴。”若棋尽量控制自己不笑出来。
“晚舟,我一直想问你来着,这个康德为什么在你心目中是有如男神一般的存在?还有,他的哲学到底说了什么?你能不能别用你那些术语来折磨我,直接告诉我他做了啥,说了啥?”王末终于忍不住了,她天天听晚舟提康德,听得实在烦了。
晚舟想了想,说:“康德用三本书问了三个问题:人类能够知道什么?什么是善?人类到底还有没有希望?我今天时间不够,先跟你们说第一个。若棋刚刚说,上周出门的时候看到了积雨云,云里面有闪电,你就知道马上要打雷下雨了。对吧?为什么你知道要下雨了?”
“因为通常这种阴天,有积雨云还打雷,肯定就会下雨啊。俗话说,先打雷,后下雨。”
“好,所以你是基于经验,得出一个结论:因为打雷了,所以下雨了。但是你没有亲眼看见这种联系,而是你推出来的。但是你确定吗?你有充足的理由做这个推论吗?如果打雷了却没下雨,或者没有打雷却下了雨,你还会不会那么相信你的经验?”

“好,这个问题康德觉得不重要。重要的是下面这个:你看到了透明的云里有闪电。你get到了一个知识:‘透明的云里有闪电’。但是你不需要有‘云’‘闪电’这样的概念,也能感受到眼前的景象。对吧?非洲草原上的土著和两个月大的婴儿也能看到这种场面,但是他不知道眼前一闪一闪的东西是什么。‘云’和‘闪电’是你拥有的知识。你小时候上课的时候,老师指着汉语拼音告诉你,这念yun,白色的,这个是闪电,会发亮,会伴有打雷声。所以,你的感觉和知识是两回事。但是你的感觉是怎么变成知识的?康德在想:人有没有一种先天的知觉,否则为什么你看到天上的那些白白的东西,就知道它是云?”
“这个模式已经非常接近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了,不过康德的问题还要更近一步:为什么我们的感官世界会如此有序,以至于我们可以从中知道一些事情?比如云的属性是白,水蒸气,闪电的属性就是带电粒子,为什么我们看到的不是一团水,几十亿粒子?这背后或许有一种规律,一种先天判断,否则我们眼前的东西就是混乱不堪的。康德关心的是,怎么会有这种规律的?”
“所以他找到答案了么?”若棋问。
“可以说是找到了。不过我没法儿用几句话说明白。真这么容易一句话说明白我也就没这么痴迷了。复杂而有故事的男人才是最有趣的。”晚舟哈哈大笑。
“妈呀...这基本上不就等于科学了吗?跟牛顿、爱因斯坦一样寻找物质的奥秘和规律?”王末说。
“对的。康德就算是不搞哲学,也是个厉害的学者,天文学,几何学,神学,人家样样精通。但是他更希望做的事情是融合理性和感性。刚才我举的例子你也看了,我们看到闪电意识到要下雨,是感官反应加上理性判断。关键是两者到底是怎么结合的。”
若棋说:“我倒更希望他研究一下联想型思维是如何可能的。比如我从下雨想到贝多芬,这当中有没有什么规律,我好全面感受一下。”
“他说啦。在他后面写的书里有。不过take it slow。咱们以后慢慢说。”
“别,我还有一个问题,就一个问题。”王末郑重其事地拉住晚舟的手,“他为什么要研究这个?”
晚舟说:“我上大学之前,亲戚都问我妈:舟舟为什么要学哲学?我始终相信人和人之间的区别在于好奇心。大家走过同样一段路,看过同样一座山,有些人会好奇山中为什么会有彩虹,水流为什么会逆向,有没有个老道士躲在后头,挥手成云,采气成雾,而有些人只想早点回家。我记得小时候念过一首诗,‘夜凉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这一定是那种对山水有好奇的人才‘看’得到的,因为它在你的脑子里。哲学会让你的大脑慢慢‘看’到这种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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