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风

我爷爷奶奶家有惯孩子的传统，全无规矩，一代传一代，我姑、我爸、我叔，及众位堂表姊妹们，飞扬跋扈的多。两代人，同辈之间除年纪最长的，其余无论大小都不肯以哥姐相称，直接叫名字。我快二十岁了才弄清楚老姑和老叔谁年纪大。

从小听我妈讲，我一岁的时候带我去爷爷奶奶家串门儿，看他们家吃饭的情形，大为惊讶：谁想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吃，想在哪儿吃在哪儿吃，想吃什么吃什么。比如我爸进门就嚷饿，我奶立刻到厨房看锅里炖的菜是不是到了能吃的程度，能吃就先给盛一碗。开饭之后，一位姑姑端着碗边吃边到前院跟人聊天去了。又一位姑姑尝一口菜，一扭头说不好吃，放下碗到小卖部买一罐咸菜，回来接着吃。我爷爷奶奶泰然自若，劝我妈多吃。

我姥爷姥姥家是传统的农民家庭，规矩大，孩子们从小被训得老老实实，必须在饭点儿吃饭。没到吃饭的时候，饿了也得等着；到了吃饭的时候，饱着也得吃。还要姥爷先上桌、先动筷子。吃饭的时候挑食或随意走动想也不敢想。我爷爷奶奶家这些“西洋景儿”，对我妈来说是相当震撼了。

我奶奶家，自己的衣服自己洗，连我爷爷也自己洗衣服。我妈十分震惊，两家同是两个儿子四个闺女，我姥爷和舅舅们是从来不操心洗衣服、做饭这类家务事的。我妈说刚跟我爸认识的时候，他棉袄扣子掉了好几天，没人给缝。我爸特别自然地找了一截铁丝，别上了！别！上！！了！！！我妈实在看不下去，给他缝上了。

我记事以后，我们家一直住得远，一年中只春节回爷爷奶奶家一次，难免生疏些。长辈们待我客客气气，我端着客人的架子，悄悄观察同辈的孩子们，跟我妈当年一样觉得新奇。

爷爷奶奶家孩子最优先。开饭没有准确信号，哪个孩子嚷饿了，大人们立刻动员起来给找吃的。有时候没等第一道菜上桌，有人已经吃了半碗汤泡饭了。开饭时，小孩们纷纷落座，吃完了才轮到大人。姑姑们有的饿了，端着碗在孩子身后四处走，帮孩子们夹菜，自己也抽空吃几口。我奶奶在餐桌和厨房之间来回溜达，一边劝孩子们多吃，一边操心围在外圈儿的姑姑们没吃饱，又叫还在厨房做饭的忙完也快来吃。

半夜正看着春晚，我奶奶颤悠悠从厨房端过来一盆晾凉的烀猪蹄，让我爸吃。我爸最喜欢烀猪蹄蘸蒜酱。其他人明明没想吃，在我奶奶的劝说下也纷纷抱着大猪蹄子啃起来。

我妈历来强烈反对吃宵夜的，认为“不是饭点儿不应该吃饭”。我在家时，晚上九点多常觉得饿。我一说饿，我爸立刻响应，也说饿。我妈就说：“你俩晚饭一人吃了半锅饭，怎么还能饿呢！？坚持坚持，一会儿睡觉了就不饿了。”我消停五分钟，又哼哼唧唧说：“还饿。”我爸睡觉早，这时候一般已经进被窝了，就跳起来穿衣服，笑嘻嘻说：“大闺女看来不是装假，是真饿了。我去做点儿大米粥，拌酸菜梆儿。这家大人，哪能把孩子饿起来呢？……我借光也吃点儿。”我妈很不赞同地撇嘴笑，意思是我爸太能惯孩子，但也不拦着了。

现在想在家吃的饭，夜宵是印象最深刻的。我爸拿手的是大米粥、辣椒油拌酸菜梆。还常做肉丝白菜面和小馄饨，这两样必须有我妈参与制作。

我爸妈那一代人，家里一般父亲讲话最有分量，大儿子懂事，母亲、女儿任劳任怨，小儿子骄纵一些。我爷爷奶奶家正相反。我爷爷是老师，在家里读书多讲话少。我奶奶是王熙凤型的人物，八面玲珑。家里大小事情，全是我奶奶指挥，我爷爷执行。我爸说，他小时候连买房子这种大事都是我奶奶相中哪个买哪个。我爸呢，像头活驴（我妈语）。姑姑们也都非常潇洒，在家里都是要当家做主的。老叔年纪最小，性格反倒最老实。

我们这辈人也一样，没有重男轻女的事。堂表兄弟们要么默默地任性，要么默默地老实。女孩子们多数大张旗鼓地任性，越骄纵的越受长辈们喜爱。

我虽然是“长孙女”，但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是个客人。不过现在看，这家风在我身上体现得也很充分——我长成了一头特立独行的活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