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非虚构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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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时尚先生》主编邀请曹寇写一篇非虚构文章,这是可考的国内第一次非虚构写作实践。本文为事隔八年之后,曹寇对非虚构写作的再次思考。
因为国产电影《追凶者也》,我再次被人问起2008年本人去贵州水城采访代家弟兄然后写了《水城弟兄》那篇小说的事。为什么是“再次”,因为早几年蔡尚君的《人山人海》拍出来后,也有人问过。他们问:蔡尚君是不是根据你那小说改编的电影?我说不是,因为此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蔡尚君,他更没有给过我一分钱。我的理解是,代家弟兄万里追凶的故事仅仅是一件真人真事,是客观事实,媒体早在我写小说之前即已连篇累牍地报道了。也可以说,它是一个公共事件,我既然可以根据它写成小说,别人也可以将它拍成电影。蔡尚君拍了《人山人海》,也不会控诉曹保平又拍了《追凶者也》,大概也是这个道理。我和这两部电影没有任何关系。如果说有,我相信蔡尚君和《追凶者也》的编剧都是看了我的《水城弟兄》才分别去搞这两部电影的。
我的根据是:1、前年,某制片人要把“呼格案”写成电影,找编剧时,蔡尚君向他推荐了我;2、《追凶者也》的编剧张天辉大概是2009年的时候加过我的QQ,他说他看了我的小说集《越来越》里的《水城弟兄》,很有兴趣,他想再去贵州一趟,问我可不可以给他代家弟兄的手机号码。我当然给了,唯一的条件是他能帮我将我的《越来越》送给代家弟兄一本,他也照办了。情况就是这样。
关于我写《水城弟兄》的前后,曾应“VICE中国”所约,写过一组“手记”那样的东西,也在《青春》杂志上发表过。在此就不赘述了。这件事的好玩之处在于,它似乎再次强调了两点文艺现状:1、中国导演们的创造力和审美能力越来越逼仄,寄生于现实案件似乎成了他们从观众腰包抢钱的唯一出路。眼下一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新闻事件,都能成为他们的所谓IP,然后被他们抢购一空。2、“现实比小说更精彩”再次成为了某种共识,所以作家们纷纷玩起了“非虚构”。“非虚构”的故事比虚构的故事好玩多了,对于作家来说,“非虚构”一旦被某个上述导演买走,比虚构挣钱快多了。
我不算电影圈的人,第一个问题就不说了。我想说说第二个问题,谈谈我对“非虚构”的理解和看法。

“现实比小说更精彩”,在我看来,这是一句正确的废话。因为没有现实,连小说都不会有。这甚至是一个哲学问题。“现实比小说更精彩”的反动之处在于,它暗示作家写作的无效和无用,歧视也应运而生。这在所谓“公知”那里,表现得尤其突出。这些年来,公知们忧国忧民的屌样已是众所周知。确实,这个国家需要改变,相信没人会反对这一点。公知们通过自己140个字的微博来呼吁改变这个国家,虽然可怜,但也可以理解。可惜他们还是太土,甚至太法西斯。他们居然还奢望作家们的写作成为政治吹鼓手。揭露、控诉、讴歌、宣传,反正就是这些东西。
作家们到底应该做什么?按照他们的逻辑,还是应该成为戈培尔、巴金和江青同志。确实有一些当代巴金和江青在公知圈,乃至在西方大受欢迎。正所谓没有慈禧就没有孙中山。慈禧和孙中山其实是一对相看两不厌的情侣。慈禧死后,孙中山就失落了,他没办法,只好把袁世凯和北洋政府意淫成慈禧。马克思说,中世纪的哲学是神学的奴婢。文艺在过去一百年里也一直是政治的奴婢。这些苦命的奴婢既要帮政治家舔痔吮痈,还要经常让他们肏肛。凡此种种当然很苦,但被肏出快感来也未可知。这就是整整一个时代。如果说这个世界有什么进步的话,就是有人不再愿意舔、吮和被肏。这点想法只是常识。孙中山和慈禧一样,都是不讲常识的人,都很土的。
“非虚构写作”就是在这种环境下应运而生的。有人说,非虚构到底是个什么屌东西嘛,难道不就是报告文学?叫我说,这话对也不对。据我所知,报告文学起源于革命和斗争,是被资本主义压迫培植起来的,高潮是冷战时期的东欧和八十年代的中国,比如伏契克的《绞刑架下的报告》和刘宾雁的《人妖之间》。社会批判和政治干预,是报告文学的先天合法性所在。冷战结束,中国迎来全民经商的九十年代之后,报告文学的使命基本就终结了,最后沦落为给企业家及其企业写点神化文字。报告文学作为一种文体名誉扫地臭不可闻就是那时候开始的。听说有报告文学家开大会时使劲攻击这两年火起来的非虚构写作,说后者仅仅是改名换姓的数典忘祖。这也在对也不对之间。
如果说非虚构具有社会批判和政治干预功能,就已有的文本来看,至多是一种自我期许,并不符实。如果说非虚构拐着弯变着法儿的献媚于现实政治,我看也不能算说错。暧昧、浑浊、忽明忽暗、面目不清,就是这个东西的外貌特征。非虚构刚开始是一些所谓的“良心媒体”率先抛了出来,后来《人民文学》这样的官家刊物也将它祭了出来,你拿屁股都能想象得出,它会是个什么货色。现在的非虚构写作,据说也和其他写作形式一样,迅速形成了发表—出版—评论—座谈—获奖这一系列机制或产业链。就是这样,任何事情在当代中国一旦发生,其结果总得落实到名利上面来。我之所以反复强调大家都是“混子”,也正是基于这点。这么说是我承认自己也是个混子,如果诸位觉得我年纪比你大的话,我就是一个老混子。
比如说,我作为听众列席过一两个关于非虚构写作的讨论会。一些炙手可热的非虚构作家和著名评论家在上面侃侃而谈,就是不提我的大名,我还是挺生气的。何也?我只能悄悄告诉身边的人,本人,我,曹寇,才是非虚构写作第一人嘛,是你们非虚构写作之父哦,老子在2008年的时候就写了《水城弟兄》啊。据说所知,那时候只有《时尚先生》的主编钭江明首次提出这个概念,并到处找人写第一篇试试。他找到我,问我你知道什么叫非虚构吗?我说我不知道,他说你看过卡波特的《冷血》吗?我说我知道卡波特是同性恋,看过电影《蒂凡尼的早餐》,但没看过他的书(我是写完《水城弟兄》后才看了《冷血》,确实很棒)。他就跟我解释了“新新闻主义”之类的东西,然后问我愿不愿意写这个。我那会子也没什么正经事可干,就应允了,就写了。
曹寇,1977年生,南京人,小说家。著有短篇小说集《屋顶长的一棵树》《躺下去会舒服点》,中篇小说集《越来越》,长篇小说《十七年表》,随笔集《生活片》。
责任编辑:熊森林(bear@enclaveli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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