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怪谭系列之38”：水没顶

有一位阿婆，丈夫过辈得稀早，膝下又无男无女，一人独居，靠着纺纱织布勉强度日，还好周遭邻人和善，不时接济些衣食。

某一天日里头，阿婆到集市抱布贸丝，归家途中，路边上看到一条白色小虫，鲤鱼须，虾子尾，身形像蚕，长宽都有数倍。小虫使出吃奶的力气蠕动，前移不过毫厘，估计所往之地，无非桑木树荫，石罅巢穴。好几只大头黑蚂蚁，围前堵后，触须摇曳，屁股头乱颤，传发警讯。阿婆屏气静观，算到大群蚁军马上就到，一心盼望小虫能凭己力脱困。没过一点辰光，蚁阵果然汹涌如潮，铁桶一般将小虫团团围住。小虫昂头绕颈，从嘴巴里喷吐白色液体，以抗拒蚁群，可惜头尾实在难以顾全，腹身部位以下，被一顿啮咬，斑斑伤痕，体液殷殷渗漏，地面已尽濡湿。身面前的蚂蚁如堕泥沼，挣扎愈深，蚁尸堆积，就好比乌烂泥里垫了一块砖头一把稻草，以供踏足，竟至不陷，其他蚂蚁前仆后继，继续围攻。小虫力疲气弱，终落蚁手。众蚁做成三队，一队开路先锋，一队殿后压阵，一队像一片黑云般，杭杭育育，竟将小虫托举而起，逶迤流淌，比小虫向前之蠕动快过何止数倍。小虫这时厢掉过头来回望，一眼瞥见阿婆，眼窝里明显有乞求之意。

阿婆心里作孽，可怜它攻无爪牙之利，守无片鳞只羽，一副羸弱身躯，随后难免万蚁咬啮之苦，何啻凌迟酷刑。不忍它葬身蚁腹，快步走出，伛偻下身体，用两根手指头提起小虫，置于左掌。小虫匍匐掌上，颔首点头，似致谢意，体温冰凉，轻若无物。蚂蚁们万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齐齐把眼睛望向阿婆，黑乌珠都要掉出眼眶，有逼迫夺取之意。阿婆心里也害怕，不敢多停留耽搁，快步逃出。身后蚁群竟然绵延后缀几十步，方才掉头四散。

等到归家，将小虫放落盘里，恐怕那些蚂蚁不死心，循迹而至，又是麻烦。将盘复置盆中，盆内盛水，以绝蚁径。喂以桑叶、米粒，几天分毫未动，倒是盆中的水明显见少。阿婆怪异，勤加添水，愈防蚁患。几天过去，小虫体形默然变大，呈青白之色，晶莹剔透，肚旁骨内腹腔诸物，隐约可见，如雾如云，缭绕难辨。待到盘子显小就移到大盆，盆子见小就移到圆匾，小虫坦卧匾中，曲身如虹，每天饮饮水就能饱，其间蜕皮过一次，自行吞吃，不留分毫，像母猫吃猫仔胎盘一样，此外不食其他，也无屎尿遗物。起初始不过末指大小，力不敌蚁雀，待家数日，饮水过石，形貌大变，看起来十足一条白色泥鳅，竟然有小臂般滚粗，有伸直的胳膊般长，倒入满水缸中，上下翻飞，雀跃不已，好像在同缸边的阿婆做游戏。

独有一事，阿婆做起来吃力。小虫大至泥鳅，日夜所需之水激增，阿婆担水不及，加上年老力衰，难以为继。阿婆就跟小虫讲话，好似祷告一般：“出门向左，五十步有浣衣之塘，出门右拐，五百步有淘米之河，河塘之水清冽，尽够你喝着饮着。但有一点，需要避开众人耳目，以免惊骇了乡邻。”

有邻人过来闲话讲谈，说起村中近来怪事体。天麻麻亮张三看见白犬拜塘，顿失半塘之水；夜来李四走夜路撞见白马渡河，河身须臾浅困。村中向无纯白之犬，更无养马人家。异形怪物，不知从哪里逃出来，也不知是吉是凶。阿婆不以为然，也讲古经把邻居听：“自古以来，塘里河里的水，秋冬水浅，春夏水涨，这是常识。塘又通河，河又连江，江又入海，水蒸腾为云，云积重落雨，如此往复，天道循环，或旱或涝，与马犬能扯上什么关系，都是荒诞。”

此时小虫已经蜕皮多次，形貌一变再变，若雪蚕，类银鳅，像素犬，如白驹，体态修长同蟒，长须变幻似电。偌大水缸已经显得逼仄，移置于床下，盘体慵懒，昼伏夜出，出行时但觉风声过耳，门窗不动，杳然不知所踪。阿婆目睹其形体变化，从寸许蠕虫到阿然巨物，好似自家儿女在膝头盘前翩然长大，不觉为怪，反足为喜。经常顾看床下，见它像猫狗一样倦睡，心里便觉宽慰。

只是周遭邻人终有所察，传言满天飞，不胜惊恐。前一向白犬白马出没，疑为噩兆而不知所指，也就是心内惶惶而已，现如今或见长物飞天遁地，升山峦，浮江河，纳阴吸霞，翻云覆雨，隐然山川巨变，只在朝夕之间。于是聚众开会出主意，决定不惜以身犯险境，昼夜安排人手，登高以望夜之天象，临河而观水之波澜。这样坚持了一个来月，终于寻到点线索。原来怪物出没，落脚点就在阿婆之户。想是那怪物欺老人家一人独居，耳不聪目不明身不便，藏匿于此，障人耳目，托为庇护，一旦修炼成精，磨牙吮血，阿婆必定首当其害。

众人虽无周处之勇，誓杀怪兽，以保全妻子，个个攘臂奋先。或举钉耙锄头，或提棍棒鱼叉，肩扛铡刀者有之，怀揣剪刀者有之，吵吵嚷嚷，前呼后拥，往阿婆家涌去。急切之间，也顾不上什么礼仪周便，敲门撞户，在屋内一通翻箱倒柜乱找。

以前存身之盘盆匾缸，蛛丝马迹全无，上至屋瓦，下至灶膛，俱毫无所得，米桶粪桶内，也统统不见。众人抓耳挠腮，此番明火执仗，料想怪物必有察觉，今天放过怪物容易，来日难逃怪物变本加厉的报复，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挖地三尺，也要求索拿住怪物。却有人钻入阿婆床下，发出一声断命喊，原来床底下囥有一大洞，不知伊于胡底。搬开床帐，洞口赫然，比井口还大，深不可测，阴气森森，直冲斗牛。众人眉目交接，心虚气短。或言以土石填之。可是怪物既能掘穴，必有其他出口。或言以滚油浇之烧之。可是洞穴深不见底，村里所有的菜油燃油加起来估计都不够用。众口纷纷，莫衷一是，真是：进一步心不敢，退一步又不甘心。

阿婆已知众人来意，只能拿好话劝慰众人：“此物温良，并不为害，否则我这把老骨头，渣渣都不剩了。我在野外拾到时它才像蚕一般大小，不吃桑梓叶子，日里夜头饮水不歇，慢慢长大，像泥鳅，像小狗，像大马，水量也越来越大。古人讲，太一生水，此物食水而已，天地供养之，对人畜无害，为什么大家要害怕到这种地步？它寄宿在我家里，想来时间也不会长，毕竟不是凡物，以后烧高香留也留不住，为什么大家一定要赶走伤害它而后快？它的洞穴就在这里，大家要是不相信我的话，我这就下去把它寻出来，也算是一个交代。”

一番话让众人面孔都红到脖颈，其实是“非我族类”，其心未必异，但诛是一定要诛的，既然有防它之心，何不先有害它之意，多少能占个主动先手，免得后动手吃大亏。心里算盘是这样打，终究不好意思让阿婆一人冒险，都表态愿意进洞，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于是打点火把，一村人头悉数鱼贯入洞。自有小心谨慎的人，夹带农具铁器刀具，以备不测。洞口一段显得狭窄，勉强才能通人。越往里进越阔，豁然开朗，有一间房大小，蜿蜒曲折，深浅高低，不知所往。洞里面湿气极重，滴答水声，清晰可闻。愈行愈深，劲风袭面，火炬摇曳，水声款款，遥遥传来。感觉在某某湖泊下，或在某某江河下，甚至在东海之下。如果真是这样，一旦水流灌进洞，绝无逃路生天。

众人疑虑重重，脚步迟缓，心生退意。

阿婆劝阻众人：“此物如果真的通晓天地灵性，我们既然发愿一探究竟，劳师动众怎么能够半九十而废，此时止步不前，就是欺天昧己，恐怕会带来其他变故。此物机缘凑巧，我在荒郊野外遇之，盘载缸盛养之，如果它真的会为祸作乱，罪在我一人，断不会牵累高邻大舍。你们自回去，我还要到前面去看看。”

众人以为，生亲不如养亲。阿婆于怪物有恩，怪物想必不会伤害阿婆。换句话说，怪物如果翻脸不认人，对阿婆都不留情，其他人就更不在话下。这样的话，众人陪着阿婆继续往里面走，就没有多少意义。此时洞中寒气愈重，风声愈劲，水声愈迫。窾坎之声，周遭皆是。多留未必是福，退回未必是祸。大家也就不再纠结，于此告别。阿婆独自向前，众人一窝蜂地退回。

不说阿婆一人继续前行，单表众人往洞口撤退。说来奇怪，虽是往回走，倒还像是在不断深入洞中，只是少了阿婆一人而已。这次风是反向吹着，火焰一样被拉抻开，水浪涛声依旧，似乎就在洞壁之外，触手可及一般真实。众人心里五点六点，只是在洞内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嘴上并不点破，只盼望着赶紧出得洞，透口气缓缓。

好在回程并不远，闷头疾走了片刻，就见到入口处的光亮，像一片镜子一般。众人长舒一口气，好比看到救星，一个一个攀出了洞口，好像后面跟着吃人不吐骨头的鬼怪。出了洞，大家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只见阿婆的房间里游曳着鱼虾等物，一些水生植物盘根错节，扶摇而上，再往上看，波光粼粼处偶然有飞禽的影子一掠而过。一切就像是白日做梦，鱼就在枕头边屋檐下嬉戏，耳畔却不闻鸡犬之声。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在洞里片刻洞外发生了什么。他们伸出手，以为能接触并划开水体，但依然像空气一般。眼前虾子在弓身弹跳，鱼儿的鳍尾悠然摆动，河蚌和螺蛳偶然吐出一串气泡，滚滚向上，在水天交接处破灭，融入粼粼波光中。那波光显得更耀眼了。

他们互看彼此，依然长手长脚，五官分明，并没有长出鱼尾巴，也没有变成鱼身鱼脸。鼻孔翕动，似乎还在呼气吸气，但已经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有空气，张开嘴巴喊一声，耳膜还能感受到震动。声音、语言和思维还存在。但是，整个村子已不同以往，被完全浸泡在了水中。对于鱼虾而言，这应该是水，是它们世世代代存身之所。可是对所有村民来说，这只能是一种奇怪的液体，在水里面他们可不能自由呼吸，会窒息而死。他们满头雾水，既惊且恐地各回各家，发现都和阿婆家一样，浸泡在水中。对于悠然自得的水族而言，他们倒像是莫名其妙的闯入者。如果他们能学会在这样怪异的空间里攫取食物，也许还能继续繁衍生息。可以吃鱼虾，可以吃螺丝蚌壳，甚至可以吃水。日夜饮水，而没有溲溺，感觉肚子里空空如也，但确实是吃饱的感觉。

这是不是另外一种生活？

爬出洞的人终于又想起阿婆和怪物。阿婆应该还在洞内走着，也许永远走不到头。洞穴的另一个出口，可能同样覆盖着一片水域，水域里面下沉着类似的甚至是一模一样的村子。每个被淹没的村子都大同小异，都是复制出来的镜像。他们不确定如果此时再次进入洞中，能不能追赶上阿婆，但即使见到了阿婆，又对她说些什么呢？说她豢养的那个怪物，也许它是龙，之所以出现在这里，不是无缘无故的，而是要解救苍生之苦难。因为它已预见到一场滔天的洪水，不只淹没村庄，还会吞噬整个世界。它来到这里，夜以继日地吸水，在塘里吸水，在河里吸水，在江里吸水，在海里吸水，为的是保持安全的水位，不让水位陡然上涨几百米，让整个世界陷入没顶之灾。而它吸入的水，又去了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