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以后的儿童节都很快乐，因为再也不用当儿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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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从来都不是无忧无虑的

六一的凌晨在朋友圈刷到这样一句话：“长大以后的儿童节都很快乐，因为再也不用当儿童了啦”，瞬间被击中。

作为一个吃穿不愁的独生子女，可以说我从小就是备受宠爱的，我的童年并没有受过多少委屈，也没有留下什么阴影，但我却从来就不喜欢当儿童。

早上醒来想到，人们想回到童年，或许因为和残酷的成人世界相比，记忆中的童年是更美好，更无忧无虑的。

然而孩子真的无忧无虑么？

儿童的烦恼或许更多。在大人眼里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孩子眼中可能就跟天塌了一样。

小学一年级时有一次因为爸爸骑车送我上学的时候不小心超过了“接送点”，害我们班被扣了零点五分，被班主任在课堂上凶神恶煞地当众批评了好久，她让我一定要做好事将功赎罪（去扫树坑），然后到大队部登记好人好事，这样登记五次就能把这0.5分挣回来。

对于七岁的我来说，打扫树坑是轻而易举的，但去陌生的大队部登记好人好事却很可怕。这件事让我担惊受怕了一中午。好在我妈用她的智慧巧妙地帮我解了围，亲自带我到大队部和大队辅导员聊了聊校服的问题，我也顺理成章地把好人好事登记了，从此克服了对于这件事的恐惧。

儿童由于缺少对世界的认识和经验，在很多问题上都是处于困惑懵懂的状态，对外界的变化和他人的恶意也比成年人更加难以适应。

其实儿童从来就不像成年人想象的那样天真无邪，尤其是早熟敏感的孩子。他们从很小的年纪就爱憎分明，从很小的年纪就有了记忆，有了自己的意志和表达的诉求。

但表达情绪的诉求并不是被鼓励的，中国孩子的“负能量”甚至根本就不被允许存在，毕竟中国家长衡量孩子的最高标准就是听话、乖巧。

爱哭的羞辱

小时候我很爱哭，也经常因此被人说是“好哭鬼”。孩子之所以哭本来就是觉得委屈，又因为哭这件事近一步遭受羞辱，更别提有多委屈了。我还记得那时经常哭到抽，大人的骂声却越来越凶——你还哭，哭什么哭？而我已经哭得说不出话了。

孩子的哭（甚至其他消极情绪的表达）对于大人来讲往往是一种冒犯——你有什么好委屈的，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

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少年时因为“爱哭”受到的羞辱。

五年级的暑假，我和学校的同学一起到北京参加夏令营，不幸在故宫里迷路了，没有及时赶到集合地点。这主要是因为带队老师通知集合地点的时候我刚好去了趟厕所，回来以后组长也没告诉我集合的时间地点，我以为跟着大部队走就好，但那天故宫人太多，同组的姑娘想去找漱芳斋，于是我们就走丢了。好容易找到大部队，便被带队老师（隔壁班的班主任）不分青红皂白地当着所有人的面痛骂了一通。那个时候我当然没有今天的厚脸皮，而是可耻地哭了。还有一次哭是我过生日，大家在KFC给我准备了一个惊喜，把我感动哭了。

没有想到的是，新学期开学时我们班的班主任把我叫过去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说我不仅在夏令营里面动不动就哭，还不团结同学，特别娇气，作为班干部给我们班丢脸了。这我就纳闷了，夏令营里面我明明从来没有跟人闹过矛盾，屋里有了蟑螂也都是我去消灭的，何来娇气呢？后来一想，原来是隔壁班班主任（夏令营带队老师）把我误认为跟我住同一个房间的另一个女生了，只因为看到我哭了两次，就把一切不好的印象都安在了我头上。

我们的班主任（和一年级的班主任不是同一个人）厉害起来也很凶（这大概是不少小学女老师的共性），总是用她跟赵薇一样大的眼睛严厉地盯着你，仿佛在拷问你的脆弱，因此很不幸，受了这无缘无故的委屈，我又在班主任面前没出息地哭了。

小时候的我就是这么爱哭，就像我也特别爱笑一样，一是感情丰富，二是内心特别敏感，所以受不了一点冤枉。

当孩子有什么好？

儿童时代我盼望着成为少年，少年时代又希望赶快离开家乡。对我而言成年人的责任并不可怕，被当成什么都不懂、没有发言权也不能随意表达情绪的孩子才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中国人对于“含蓄内敛”、“随时保持体面”的要求，从小孩身上就开始了。

小时候的我识字早，三年级就可以毫无障碍地看大学语文课本，看老舍的《月牙儿》，看整本的《红楼梦》，所以讨厌自己的智力被人低估，被人认为是什么都不懂的“小朋友”。在我看来，一些大人写的儿童读物和儿童歌曲，包括电视节目上成年人扮作儿童装嫩的行为，根本就是在侮辱儿童的智商（相比之下日本动漫和英国的儿童读物确实好了太多）。我也很早就有了隐私的概念，有了带锁的日记本。

但在很多成年人看来，未成年人不仅不需要隐私，甚至连自尊都不需要。那些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把学生痛骂一顿的老师，恐怕就是这样想的。小时候我同样不理解的是为什么孩子想表达不同意见时就会被家长骂是“犟嘴”。中国的教育从古至今都难免一种培养顺民的思路，老师家长素来讨厌儿童挑战自己的权威，而我偏偏从小就喜欢反权威，这种倾向到了高中就更加明显了。

高三前期我由于数学不好成绩下滑，班主任不仅把我叫到办公室羞辱了一通，指出是我爱胡思乱想导致了学习退步，还把我家长叫来让他们继续批评我。只有我知道根本的原因是我上高一的时候数学基础没打好，后来再补习也很吃力，补数学花费太多时间还耽误了文综的学习，而不是他们臆想的“爱胡思乱想”（被安上这个罪名大概还是因为我写文讽刺过学校的管理制度以及公然对班主任表示不服）。但班主任非常喜欢用这一套，经常有脸皮薄的女生因为学习退步被他说哭，而他似乎觉得这样就达到了教育的效果。

记得那天班主任叫我去办公室的时候我正含着一颗润喉糖，他以为我在吃泡泡糖，非要让我吐出来，我就嚼碎咽了下去。在他臆想了一堆我学习退步的原因并把我说哭以后，我到卫生间哭了很长时间。这不是因为我悔恨自己学习退步，而是我恨自己为什么如此身不由己，要受这种屈辱。从那一刻我就更痛下决心一定要走出这个学校，走出家乡，并且绝对不让我的子孙后代再受这种委屈。

幸福来自尊严与自由

整个儿童时代和学生时代，我都十分反感成年人建立的霸权统治，只是苦于自己的力量太渺小，无法鱼死网破地反抗这种无处不在的压迫——应试教育下的中国青少年有多少不是处于这种被压抑的苦闷中呢，只是有人选择反抗，有人选择忍受，有人天生敏感，有人觉得无所谓罢了。

我至今还经常做噩梦，梦到快考试了但是我还没有复习，什么都不会。可见青少年时代的焦虑有多大。

根据联合国的定义，18岁以下的未成年人都是儿童，如果说我们80后的童年至少有三分之一是在应试教育的重压下度过，现在儿童的竞争从小学就开始了。或许应该庆幸我们小时候还没有老师通过微信群来发号施令监督家长。

学校的“军事化管理”也可以算是一种泯灭人性的教育方法。我高二转学以后读的那个高中是住校制，学校平常（除了周三下午）不允许学生出校门，晚上熄灯以后40分钟内不许上厕所，班主任经常会通过教室后门上的玻璃偷窥学生在教室里做什么，也经常因为一点小事罚学生在烈日下绕操场跑十圈（有身体不好的学生因此昏倒），写几万字的检查。成年人通过“军事化管理”对未成年人树立权威，还不允许他们提出异议，这真是一种集权制的教育方法。

后来到英国读研，有了单人宿舍，我觉得那是学生时代最快乐的两年，再没了宵禁、锁门和辅导员，也不用学习马哲毛邓三，告别大学四年把人逼出抑郁症的集体生活，整个人都变好了。那两年我更进一步认识到体面的私人空间对人有多么重要。

这些事例如果一一数来可能显得太斤斤计较，其实绝大多数老师待我不薄，长大后我也和他们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写这篇文章不是控诉他们（毕竟在这个人口众多、生活压力巨大的国家，当老师和当家长都不容易），而是反思我们的教育对待儿童的态度。

儿童节的意义是什么？是让大人缅怀童年，还是思索如何保护儿童的权益，让孩子们过得更好？我认为是后者。这其实也不需要多么高深的学问，只要把儿童当成一个有自尊的人就够了——成年人可能觉得孩子什么都不懂，长大也不会记得，其实恰恰相反，孩子的心灵可能比成年人更敏感，他们无力反抗成年人，只能伤害自己，或者把消极的情绪发泄给更弱小的对象。

儿童不是家长老师的出气筒，也不是为了维护老师家长的面子而生的。想要孩子健康成长，就要尊重他们的人格，给他们足够的空间，把他们培养成有自尊、有界限感的人。

长大以后，终于有了选择生活方式的自由，有了表达的自由，也因此最大程度地感受到了做人的尊严。

在一群成年人想要过儿童节的时候，我庆幸自己终于长大了，独立了，终于获得了身为一个人应得的尊重，不再需要默默忍受身为儿童面对霸道的成年人时那种无力的气愤与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