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宝小疯子
1 宝宝是一只狗狗的名字。小疯子也是它。当它的妈妈无米被它闹腾得无可奈何之时就只有喊“小疯子呀小疯子”。无米玲珑精干,剪着斜刘海的娃娃头。她是我见过的把手动档的车开得最从容、稳当、经久的女子。
我见到宝宝时,它已经因为晕车流了许多口水,打湿了脖子上的一圈美髯。它是一只博美犬,——无米刚刚给它剪过毛,只留着头上、脖子上和尾巴上的,——像一头有点卡通味道的小狮子,竖起的尾巴仿佛一朵开在风中的花。
本来由前排的帅哥负责在无米开车的时候照顾宝宝,而我这个重症晕车犯则一人占据两个后座,随时可以躺下来。然而我还没坐定,宝宝就“噢”地一声掉头窜到我怀里,于是我们这两个晕车犯就彼此傍上了。
2 晕车真是个难受的过程。胃里不听使唤地翻腾,时不时口中酸水漫溢。我尽力克制自己,而宝宝则咧嘴任其流淌。起先它很不喜欢我给它擦口水,还咬纸巾,趁我不在意扭身跳到地上,远远地看着我。我也就随它了。但它除了很难受地无力地流口水的时候都是静不下来的,终于从我的脚上疯到我的头上。等到再难受时,我仍要强迫地给它擦口水,它已经相当配合了。
正襟危坐了两个小时后我终于还是倒下。我把宝宝放到我的脚头,它象猫一样蜷在我的膝弯。前排的无米和帅哥一路都在聊天,隐约听见他们说:“瞧这两个,都趴下了!”
然而我想靠睡觉来麻痹自己的愿望没有得逞,老胃还是起了海啸。我一骨碌翻身起来,抓过准备好的塑料袋,翻江倒海地吐了。吐完后,发现宝宝昂着头,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去查看它是否又流了一脖子口水,却见它两个内眼角渗出泪来,深褐色的两道泪痕恰似两侧的鼻影,衬托得一张小脸格外楚楚可怜。我正端详它,它望着我忽然“呜”一声,我顿时鼻子发酸,——无论一路我如何在心里玩着疏离的游戏,聋聋的音容笑貌还是在那一声“呜”里脱颖而出……
3 聋聋是我养过的唯一一条狗。除了把它带给我的人,没有人会第一眼把它认作狗,尤其是当它赖在我怀里的时候。有同事问:“呀,哪里来的小松鼠?”有同事说:“哟,好可爱的金丝猴!”那棕褐色的毛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小小的脑袋圆得不可思议。而那最最漂亮的小眼睛瞪起来时也会忽然变得很圆,就在你正诧异间它又已经恢复了妩媚的眼形,无辜里透点顽皮。之所以叫“聋聋”是因为它一开始仿佛听不见我说话。
我做过太多的错事,无论是对自己、对别人还是对聋聋。我不负责任地让聋聋被一位同事抱出去玩,而那位同事却没有把它带回来。同事说它看到汽车很兴奋,“噢噢”叫着拼命跑上前,汽车却没有停。我不敢多问。我只是从此再也没多看过哪只狗一眼。我有时候会感到聋聋从哪个时空的缝隙里冒出来,还是那么小那么软的一团精灵,它又用眼睛变着忽圆忽媚的戏法,仿佛说:“你才是聋聋呢!人家喊你那么多声,你都听不见……”
而它生前不知是何缘故时深时浅都是那么鲜明的两泓泪痕应该早已风干了吧?
4 第二天早上,我从后山回营地。听到有人叫我。原来是无米带着宝宝坐在岩石上吹风。我还没走到跟前,宝宝已经又叫又跳地迎上来。我低头找地方坐,它那热乎乎的小舌头扫过我的嘴巴和鼻子。我一偏头,脖子又被它弄痒了。我只好抓住它的两个前爪将它举得远远的。它大概以为我在和它玩什么新游戏,依旧手舞足蹈。“它跟你可真亲热!”无米说,“昨天它被小贱咬怕了,已经不让别人亲近它了。潼潼来摸它,它都直叫唤。”小贱是队伍里的另一条狗,不知道是为了吸引宝宝的注意还是妒嫉宝宝的好人缘,总是偷袭宝宝。无米还和我说了一些宝宝的最新疯事,比如它饿着肚子喝了两罐(易拉罐)青岛,我们的领队拍桌子凶它,它毫不含糊地在桌旁立起小身子,两个前爪“啪嗒”、“啪嗒”地和领队对拍……
红日当头,海风送爽,让人脚痒。我们决定再去爬山。宝宝独自在前方开路,有时跑远了又折回来接我们。我们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时,宝宝仍在跑上跑下。“你是不是属马的呀,这么不知疲倦?”听到我问,它停下来回头瞄一眼,活象森林大帝雷欧,然后又一颠一颠地向上前进。无米喊了无数声“小疯子呀小疯子”,这个小疯子一会儿狗头狗脑,一会儿开成追风的花,一会儿渺似翩跹的蝴蝶,而它听到无米喊总还是会停下来或以光速跑回来。
5 外公对我说过一出京剧,叫《宇宙疯》。他说我比那里面的疯子还要疯。我那时大约八九岁,毫不犹豫地回敬他:“我是疯子,你就是老疯子!”于是老疯子笑得更大声。老疯子每每笑完了,会忽然咕哝一句:“再看你何样取?”这是老家的土话,是“你将来可怎么生存、立世、为人”的意思。老疯子每次咕哝这句话时,脸上仍带笑意,眼中却常泛泪光。听舅舅说,老疯子临走前笑了一下,所以憔悴不堪的面容最后定型得很是好看。难道是他看到了另一个不错的世界,于是充当先疯去了么?我很想学着他的样子,用力咕哝一句,远远地送他,但至今哽在喉咙里。
现在我对着宝宝又想起了这句咕哝,偷偷地用家乡话对它讲。它和我当年一样的无所谓,只以疯闹和傻笑回报爱与忧。我仰头呼吸,很多暖流在心头涌动,好希望生命中的每一个疯子顺流前来,让我好好地致敬再一次拥抱!离别么,太寻常了,没有关系的,我们依然同在这流中,从天边来,向天边去,时远时近。
宝宝又来接我们了。无米给它系上绳扣,被它牵得只好也撒腿飞奔。海一浪一浪地涌过来。宝宝可能是累了或热了,被浪花撩动得冲下海,无米的衣服又湿了。我总是忘了随身带上相机,来不及拍下眼前的图画。可是发生过的,所有的美景,都自成印记,——虚空里开出的花灿烂虚空里,是不会发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