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修饰法
关于芭蕾舞者伊达·鲁宾斯坦和她的肖像——在钱财与美貌之外

谢罗夫的《伊达·鲁宾斯坦肖像》虽以肖像为题,但其鲜明的装饰特征与赤裸的身体描绘早已使它偏离了传统意义上现实主义人物肖像的庸常轨道。画面中侧倚的颀长身体常被联系到爱德华·马奈创作于1863年的《奥林匹亚》,从后者更可继续追溯到文艺复兴时期乔尔乔内笔下《沉睡的维纳斯》(1510)、提香《乌尔比诺的维纳斯》(1538)及西班牙画家戈雅《裸体的马哈》(1797-1800)等名作。



艺术评论家列尼亚辛(В. А. Леняшин)在评述此画时提到其中现代主义风格的尝试,借用文学中的“矛盾修饰法(逆喻)”来诠释谢罗夫对于人物心理状态的精妙把握,概括他如何表现画中人乖张外显与脆弱内心之间的冲突,还特别联系到阿赫玛托娃《皇村雕像》末句中“愉悦地忧思”与“盛装地裸露”两处极具张力的表达。列尼亚辛认为在20世纪初期,除了莫迪里阿尼之外还没有哪位艺术家能在表现“裸体肖像”题材方面获得如此成功。
然而在探讨作品风格之前,有必要先来了解一下画中人的身世。
伊达·鲁宾斯坦(1883-1960)出生在俄罗斯南部哈里科夫一个非常富裕的商人家庭。(似乎人们谈起鲁宾斯坦总是首先提到她所拥有的钱财与显赫家世,以及与生俱来的美丽。) 她的父亲和叔父从事大宗批发贸易,经营着四家银行和三家糖厂,名下还有各类其他产业。鲁宾斯坦童年时便失去了父母,在随后抚养她的叔父去世后来到了圣彼得堡的亲戚家生活。

1904年,鲁宾斯坦的舞台生涯拉开帷幕,起初却受挫连连。她先是以利吉娅·利沃夫斯卡娅为假名参演剧目《安提戈涅》,自费安排了一次演出,却得到如下评价:“学生水准的演绎”、“糟糕的吐字”、“毫无表现力的刺耳嗓音”。随后在1908年,她又自费组织排演王尔德的《莎乐美》,无奈几经辗转也没能在彼得堡成功上演。抱着一种不甘的执念,鲁宾斯坦从师俄罗斯现代芭蕾之父米歇尔·弗金努力习舞,并经由后者认识了当时正在组织“俄罗斯季”欧洲巡回展演的佳吉列夫。

无疑,佳吉列夫为鲁宾斯坦的艺术生涯带来了彻底的转机(根本无法估量佳吉列夫先生究竟为多少人的生命转了机),而谢罗夫也正是在受他之邀参与展演期间与鲁宾斯坦相识的。画家所见到的鲁宾斯坦已经因为主演芭蕾舞剧《克莱奥帕特拉》与《天方夜谭(舍赫拉查达)》而饱受赞誉,闻名巴黎戏剧界。舞台上的鲁宾斯坦和角色几乎浑然一体,周身是魅惑神秘的东方气韵与古典风华。弗金对她在《天方夜谭》中的演出尤其称赞,认为她总能通过最精简的外在表现传达出最大化的效果来:一个手势、一种体态、一次转头,都像精心考量计算过,身体的轮廓也像是由直线构成,单薄抽象如平面内舞动的几何。

1911年,她不再与佳吉列夫合作,在巴黎成立了自己的私人剧团,也终于在次年如愿排演了心心念念已久的《莎乐美》。还记得十九世纪末著名的英国插画作家奥伯利·比亚兹莱为王尔德这部剧所作的插图吗?26岁时就因结核病去世的比亚兹莱以唯美而怪诞、华丽且颓废的创作风格著称于世。他善用简洁流畅的线条与对比强烈的黑白色块,被鲁迅称为是19世纪90年代“世纪末情调”唯一的表现者。在这里提起这位英年早逝的插画家是因为,别努阿曾称赞鲁宾斯坦,说她简直把比亚兹莱的画给演活了。

另,前阵子一直单循拉威尔的《包莱罗舞曲》(1928),今天毫无防备地看到这首舞曲也是作曲家也是受鲁宾斯坦的委托创作完成的。两点一线,心头一惊。
回到谢罗夫。

画家想要把这位在舞台上熠熠生辉宛若神祗的舞蹈演员在静止的画布上描绘出来。这并不是一幅订制作品,因此他在很大程度上是为满足自身而创作,手法本身也具有实验的性质。鲁宾斯坦本人极瘦又极高,米兰一家报纸说她“长(chang)得就像没有面包可吃的日子”。而谢罗夫恰又夸张表现了鲁宾斯坦身体的瘦长,如前文所说,“像个平面的几何图形”,身材比例也绝对背离传统。同时,极尽简化的线条与设色让人想起古典风格的浅浮雕或画像砖,现代性与古典感融合在场景之中。
1911年肖像在“艺术世界”展出,评论界一片哗然。苏里科夫直呼“不成体统”;列宾(曾是谢罗夫的老师)也对这幅画的评价极低,难以相信这竟然出自谢罗夫之手,认为它矫揉造作、枯燥空洞、了无生气,人物被描画得生硬粗糙,像一具凋亡的躯体,像僵尸回魂。毕竟,列宾一向强调并坚持的是在创作中再现被描摹之物本身的质感,让身体像是身体,通常也绝非裸露。
谢罗夫像是有意识挑衅似的,对各种非议不以为意。画作在当时年轻一代的艺术家中也享有相当高的声望,谢罗夫的学生(彼得罗夫-沃特金、萨良等)更是对这种实验性的新风格极为推崇。别努阿非常看重这幅画,认为它是谢罗夫创作生涯转向的里程碑。在此之前,画家为人所熟知的定位无非是“清醒的现实主义者”、“列宾的后继之人”、“俄罗斯的佐恩(瑞典艺术家)”,不痛不痒,诸如此类。
可叹的是,《伊达·鲁宾斯坦肖像》创作完成的第二年,画家便因心脏病发作而去世,终年46岁。
鲁宾斯坦在1938年最后一次登台表演后,二战期间来到伦敦,用自己的财产开设了一家军医院,亲自照料受伤的士兵。战后,曾经的舞者在联合国担任翻译。生命的最后几年,鲁宾斯坦在法国滨海的旺克县独居,1960年去世。根据鲁宾斯坦的遗愿,她的葬礼并没有公开举行,墓碑上只刻有两个字母: I.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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