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世界》是曹雪芹和福楼拜的结合体

《西部世界》：曹雪芹和福楼拜的结合体

文 / 常江

对反乌托邦想象的兴趣，大约是从很多年前读《1984》开始的。

在我看来，只有勾勒出人类文明可能出现的至暗图景，我们才能真正对自己正在经历的生活有所反思，明白并非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也意识到一切看上去天真无邪的东西，背后或许有着十分幽暗的逻辑。

所以，终于一口气完整地看完了《西部世界》的第一季之后，最吸引我的东西其实并不是它丰富的信息量，或炫目的故事线，甚至不是Ed Harris和Anthony Hopkins两位老戏骨的精彩表演，而是它如何唤醒了当年的《1984》在我心中留下的那种对于未来的深深的恐惧感。

科技许诺人们的“美好”未来，与我们今天看待和使用科技的方式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关系？《1984》没有给出回答，但《西部世界》给出了一个清晰的答案。用剧中那句标志性的莎翁名言来说：所有残暴的欢愉终将以残暴终结。

由于有Ed Harris，我早看剧的时候偶尔会出戏，回想起他在二十年前出演的电影《楚门的世界》（The Truman Show）。

只不过，电视时代的反乌托邦仍是黑白分明的，作为上帝的Christof和作为“玩家”的Truman是鲜明的对立关系。而在人工智能时代，一切都模糊不清、善恶难辨了。当然，这是题外话。

《楚门的世界》

要完全看懂《西部世界》第一季的故事，需要一点文本解读的功底。

剧情其实是在大约35年间的故事线上不断跳跃、闪回和拼接之中，一点一点被缝合为完整图景的。它的主题在科幻反乌托邦作品中并不稀罕：机器人觉醒。

Dolores的觉醒

由于以1973年的著名同名影片为基础，该剧搭建了一条严谨的逻辑链条来解释觉醒的机制（迷宫模式），因此对于硬核科幻粉来说，该剧文本的自洽性几乎达到了同类剧集的最高水平。

但对我这样的科技白痴来说，恐怕另一个问题更重要，也更吸引人，那就是：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觉醒“必须”发生，并且必须以残暴的方式发生。

要理解这个问题，需要从两个人物入手，一是西部世界的缔造者之一Robert Ford，二是西部世界的大股东兼忠实玩家William——盯紧全剧的两位演技担当总是没错的。

Robert Ford（左），William（右）

表面上看，故事是紧紧围绕着Dolores、Maeve和Bernard等机器人的觉醒路径展开的；但实际上，全剧真正在要表现的，其实是两个人类的觉醒。

Ford的觉醒是科学和道德意义上的觉醒。

一方面，他从科学家的专业主义出发，预知机器人觉醒就如同人类的进化一样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过程，让这个过程发生是科学家不可推卸的责任。

另一方面，他也持有末世论（eschatologist）的立场，坚信西部世界是科学对人性的终极考验，而显然无法通过这场考验的人必将面临最后的审判。

Robert Ford是整个西部世界的上帝，也是注定要通过自我牺牲的方式唤醒新世纪的救世主。他以精心设计的自我毁灭彻底触发了机器人的觉醒与反杀戮，与耶稣被钉上十字架何其相似？

Robert Ford在海滩聚会的讲话

而William的觉醒则是一种自我救赎式的觉醒。

35年前在西部世界的一系列惊心动魄的经历，不但改变了William看待生活的视角，而且也让他第一次实现了意识的分裂：一个理性的意识开始观察和剖析另一个暴虐意识的运行方式，尝试寻找解决的途径，以觅得最后的安宁。

他在自己拥有（但不能掌控）的西部世界里反复玩着同样的副本，试图破解Robert Ford和Arnold Weber所设定的深度叙事，希望皆此解决灵魂深处两个意识之间的矛盾问题。

他在现实世界里的成功与沉稳与他在西部世界里的分裂和暴虐形成鲜明的对照，其实代表着物质世界——权力和资本——在人性崩坏的时代里的茫然，他相信唯有暴力反噬自身的那一刻真正到来，自己才能得到终极的答案。

尽管无论Robert Ford还是William都以自己的方式刺激甚至推动着机器人的意识觉醒，但他们这样做完全出于不同的目的。

对Robert Ford来说，机器人的觉醒是最后的审判的象征，这一刻不但必须如期到来，而且也必须以自己所设想的方式到来，因为唯有如此世界才能实现进化，人类才能真正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价。

而William是世俗利益的代表，他渴望通过某种极端的方式实现对自我的道德救赎，从而实现与内心和世界的和解。不过，他们也有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是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他们不相信人性有自我更新的能力，认为真正救赎只能通过一种方式来实现——作为对暴力的反抗的更加高级的暴力。

这一点，在Dolores从背后用手枪打死Robert Ford的那一刻两人脸上的表情中得到了印证。

所以，《西部世界》做到了一件很多同类影视作品尝试去做，但大多未能成功的事，那就是真正超越了一切二元评判标准，实现了对人类和人性的终极命运的一种理性——甚至是冷酷——的解剖。

Robert Ford的上帝视角和William的玩家视角互为补充，如曹雪芹和福楼拜的结合体，在我们眼前切开了人性的肚腹，展现里面的子弹——就像逐渐觉醒的Maeve让试图杀戮自己的刀疤男做的事一样。

那么，问题来了。一如“娜拉出走之后怎么办”和“革命的第二天干什么”一样，机器人觉醒之后，又该如何？任由世界陷入混乱吗？这恐怕才是《西部世界》要着力解决的问题。

若非如此，它和其他反乌托邦科幻影视作品也就没有什么分别了。第二季正在如火如荼地播出着，HBO在5月初也宣称将续订第三季，所以我们至少还有两季的时间去品味小诺兰（Jonathan Nolan）的世界体系。

但我想，有两个可能性是值得我们去深思的。

一是，在机器人觉醒和屠戮人类的“残暴终结”背后，完全有可能存在着一套更加高级、也更加精密的程序（叙事）支配着一切。

也就是说，见证了机器人觉醒这一“最后审判”的决定性瞬间的西部世界，会不会只是存在于另一个更加庞大的主题乐园中的一块屏幕或一张沙盘而已？

究竟谁才有资格去决定最后的审判以什么方式、什么强度发生呢？

按照小诺兰编CBS科幻剧《疑犯追踪》（Person of Interest）的思路，这种可能性几乎是一定存在的，而那种“更高级的暴力”的掌控者，或许既不是人性，也不是人工智能，而是两者媾和后形成的一种新的、前所未有的实体（entity）。

二是，无论作为叙事设计者的Robert Ford还是作为玩家的William，可能只不过是被上文提到的那种“更高级的暴力”所选中的、拥有特殊使命的角色而已。

在这个意义上，他们其实和西部世界里的机器人没有任何本质的区别；他们所扮演的角色，不过是将“以比较高级的暴力去消灭比较低级的暴力”的指令贯彻下去，以实现社会的自净程序而已。

若真如此，《西部世界》里的世界就绝不是简单的“反乌托邦”了，而是一架披着科学和理性的外衣，内里却极为冷静、极为残酷，却也高度稳定的逻辑机器。无论机器人的觉醒，还是Robert Ford和William的觉醒，其实真的只是这个庞大逻辑下的具体的“叙事”而已。

就像福柯所描述的“监视的社会”一样：在对他人施予监视的同时，监视人自己其实也服膺着更加全知全能的全景敞视的逻辑。

所以，我所认同和期待的《西部世界》表面上看是以机器人觉醒为载体来反思人性的异化，但它的终极意义或许在于批判社会达尔文主义，就像Rick & Morty里某星球上的“大清洗狂欢节”一样。

这种逻辑坚信一些人（生灵）必须“被解决”，以确保整个系统的稳定运行。在大多数时候，社会达尔文主义往往被巧妙地赋予了科学或神学的形式，因而具有免于被争论的话语灵韵。而解决这一问题的终极途径始终在于：透过人性与人工智能之间的关系的表象，努力发现究竟是谁操演着“更高级的暴力”。

我期待《西部世界》能够就这个问题，给我们带来更多的启发。

文章作者

常江， 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

清华大学与美国西北大学联合培养传播学博士，日内瓦大学社会学博士后。

游走于中国、欧洲和北美的世界公民。视觉理论的执着探索者、邪典电影的狂热的爱好者和各色亚文化的理智评论者。

学生时代曾混迹于好莱坞多个片场，成年之后又混迹于欧洲多个独立电影节。曾出版过一部美国早期电影史著作《帝国的想象与建构》，但我相信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永远不会被印在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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