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阿里阿德涅
1.谁是阿里阿德涅(Ariadne)?
在《阿里阿德涅的咏叹》中,被忒休斯抛弃的阿里阿德涅,“躺在地上,直哆嗦,像个半死的人”[1]。迷宫已经离去,神的宝座上空空如也,迷宫之线正面临孤独。她发现自己被孤身留在纳克索斯岛,正如人察觉到自己被留在了无神的唯一此岸上。失恋的女人呼唤爱,那爱应当迎合过往伴随爱而来的全部印象,是温暖、熟悉、饱含同情的;而人也以同样的焦灼唤来了人道主义,一个换了一副面具的基督。然而狄俄尼索斯没有给她温暖,也如查拉图斯特拉识破魔术师诡计[4]那般,拒绝给予她同情。同情正是反基督的最后诱惑。“除了我以外,还有谁知道阿里阿德涅是什么?”[6]狄俄尼索斯深入她最隐蔽的思想[1],令她痛苦。在性隐喻和生育超人的伏笔中,定义阿里阿德涅的,是她的新迷宫狄俄尼索斯;他将阿里阿德涅化作自己的秘密,以赋予阿里阿德涅之名以唯一所指——阿尼玛——的形式占有了她。
阿里阿德涅仍然是迷宫之线,迷宫却换了样,变成一个封闭圆环。寻找出口的必要性和可能性一并消失,换言之,自保者的道德已穷尽其极。监督道德的迷宫之线若想保住自身的存在,就必须放弃指目另一个世界。她必须肯定迷宫本身,沿着圆环不断行走;阿里阿德涅必须痊愈。“这里缺少男性;因此女性都变得男性化。因此只有十足的男性才能把女性中的女性——解救出来!”[4]只有“真正的男性”狄俄尼索斯,而不是那些有着“娘娘腔的懦弱精神”[1]的现实男性,能将现实中与复仇精神捆绑的女性权力解救出来,达成某种痊愈。于是,经由狄俄尼索斯在子夜的现身,而子夜正是永恒轮回显现的时刻,阿里阿德涅成为了真正的女人;不是一个略带男孩子气的莎乐美,而是阿尼玛(Anima)——“女性中的女性”[4]。阿里阿德涅认出她思念的忒休斯只是一个谋害公牛—狄俄尼索斯的杀人魔王[1],将初遇狄俄尼索斯的惊恐排斥转变为呼唤。“回来哟,我的未识之神!我的痛苦!我最后的缘分!”[1]
查拉图斯特拉痊愈的背后,是阿里阿德涅的痊愈。迷宫之线的痊愈正构成了对旧迷宫最极端的反讽,正如查拉图斯特拉被尼采设定成为永恒轮回的喉舌,而他正是历史上第一位将道德引入形而上的先知。女性的最理想形态是作为“阿尼玛”的阿里阿德涅,意味着虚无主义的最理想形态——痊愈和转变,才是虚无主义的完成态。阿里阿德涅作为凡人与女性的身份,提升了痊愈的意义:如果女性权力是仇恨精神的顶点,那么“最理想女性”的结局就预示了否定性权力发展的顶点。“让你们的希望是:但愿我生出超人!”[4]阿里阿德涅是女性应当向往的极点;为超人而没落是人应当向往极点。超人是大地的意义,也是人的大地的唯一意义。
许多神话中,对阿里阿德涅的结局有两种陈述:用迷宫之线上吊自杀[3];或作为酒神的未婚妻去世,冠冕化作星群。前一种结局中,拒绝狄俄尼索斯的失恋者陷入绝望,道德之线自我消亡,象征着末人走向叔本华式荒漠终焉。后一种结局,神话写道:“终有一天,她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酒神拿着她曾经戴过的那顶冠冕在岛上伤心徘徊,忽然间华冠飞了起来,转眼间飞上天宇,化为一群璀璨的星星。这就是北冕座。座内的七颗小星构成了一个美丽的华冠,这正是酒神送给阿里阿德涅的新婚礼物——那顶镶着七颗宝石的冠冕。”痊愈的阿里阿德涅、与狄俄尼索斯立下婚约的阿里阿德涅,作为最高等级的命运之爱(Amor fati)而获得伦理回报:她被确证的死亡肯定了永恒轮回,而冠冕化作恒定不灭的群星,是他们永恒的婚约。因为狄俄尼索斯,阿里阿德涅分享了永恒。
然而,阿尼玛是男性心中的阿尼玛,是由男性建构的理想形象的投射,完全囚禁于象征界维度(dimension du symbolique)。真实的阿里阿德涅服从于作为意象的阿里阿德涅,正如作为特殊性的瓦格纳服从于为生命总体而贡献的瓦格纳。阿里阿德涅始终以去中心化形式获得自己的地位,她是被迷宫所定义的线,正如爱命运者的自由实际上已经被权力意志锁死,除了意欲向前的自由外,生命没有其他自由。生命对于赋予生命以规定性的本质来说事实上是二阶的,尽管权力意志自以为是生命最好的同谋。
2.为什么狄俄尼索斯需要阿里阿德涅?
“你又摸来了,在这三更半夜的?……想要什么?”[1]
在显现永恒轮回的子夜,狄俄尼索斯是一道迎向失恋者的闪电。“你要的——是我吗?我?我——整个的?”[1]向一个曾经是谋杀公牛的帮凶的凡人、女人,狄俄尼索斯怀抱着隐秘的渴望。这是狄俄尼索斯的秘密。同义反复的命运无法独立开启第三段变形,进化并不如达尔文所设想那般自然而然。在超人降临与查拉图斯特拉之间,存在着必然条件和充分条件之间的留白;象征意志的狄俄尼索斯无法独自生育超人。因此,不生育的狄俄尼索斯寻觅象征生命的阿里阿德涅,命运呼唤命运之爱。《圣经》里天使为圣母玛利亚带来的预言也回响在反基督者的耳朵里:“要用你的身体带来这个世界的弥赛亚”。在这层意义上,永恒轮回不得不是一枚婚戒[5],因为超人只能是他们结合的产物。
命运需要爱命运者,狄俄尼索斯需要阿里阿德涅的爱。查拉图斯特拉抱怨人们误解他的教诲:“既然没有人具有我的耳朵,我干嘛还要说话!”[4] 而倾听意味着肯定。同样的意象在《阿里阿德涅咏叹》,出现在狄俄尼索斯口中:“你的耳朵很小,你有我的耳朵,放一个深思熟虑的词在里面。”[1]有着狄俄尼索斯的圆耳朵,意味着毫无歪曲和纰漏地接纳放进耳中的那个词,那个生命的最隐蔽的思想[1][4]——永恒轮回。酒神以生命总体不毁灭的形式肯定了存在,北冕座属于阿里阿德涅;而阿里阿德涅作为凡人(生命)、女人(善否定者),回报酒神以对永恒轮回的肯定。爱命运者肯定唯一的自我[4],而自我肯定者所肯定的正是“真正的主体”[8],这种肯定为命运的扬弃作了贡献。“永恒轮回和超人恰好位于两种谱系,两条彼此不等的遗传路线的交叉点。”[2]命运之爱,或说阿里阿德涅的肯定,开启了永恒轮回的新选择项:创造。回溯性的归乡(genesen)将在创造面前退避,而不是如诸多后世讨论那般,认为二者应当融贯。有选择的永恒轮回令侏儒们被动消逝,令“那自我肯定的事物回归,而且只令活跃的事物生成”[3];能死者获得生育者这一新身份,收割了新的道德伦理。爱命运者奉上自身,促成命运的完成——将狄俄尼索斯从悲剧英雄使命中解放,将永恒轮回从同义反复中解放。
神话中狄俄尼索斯与阿里阿德涅的相遇,在大地上对应查拉图斯特拉下山。没有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命运、酒神以及人的“原初痛苦”[8]将被保留为待谋杀的谎言,价值重估不会到来。依据尼采的拉马克式进化观,必须有这样一个充当必要条件的节点。阿里阿德涅是查拉图斯特拉带给狄俄尼索斯的礼物,她的痊愈、他们的新婚由带来教诲的先知赋予。超人是人与神结合的产物,但查拉图斯特拉才是真正的超人之父。超人与超人预言互为先决条件,热衷于循环结构的尼采在此重申了反辩证法立场。
3.阿里阿德涅与尼采
在厌女的尼采为何需要一个阿里阿德涅成为特例,除去哲学意象上的思考,还有尼采自身的原因。孤独的狄俄尼索斯呼唤未婚妻,正如不受时代理解的尼采呼唤能够慰藉他的爱情。厌女的尼采同时也是渴望陪伴的尼采。
另一方面,在向往着“真正的男性”使女性权力抛弃宗教道德家本性、痊愈为阿尼玛时,尼采实际上在憎恨自身作为男性与生俱来的女性气质。“尼采哲学的男性气质只不过是女性气质的反弹和映照,是对尼采被压抑的男性气质的补偿。”[7]
最后,阿里阿德涅来自尼采对无意识的眷恋情结。根据荣格,阿尼玛不仅是灵魂、男人心中最理想的女性形象,也是无意识的生命冲动、男人创造活动的原动力。尼采自称为“炸药”,同时将无意识冲动视作形而上秩序的炸药、将感性与醉境视作理性与梦境的炸药。“(他)由妇人所生,由神秘的妇人争相护送,狄俄尼索斯是一个神,他不断与凡人联络,传送他直接在场的情感。”[2]酒神体验将人与权力意志相连接,凡人在醉境中认出在场的狄俄尼索斯,而“神秘的妇人”强调女性意象特有的非理性含义,传达厨与酒神相似的体验。作为阿尼玛的阿里阿德涅正是无意识的更醇郁的承担者,象征着为权力意志带来果实的生命冲动。
参考书目:
[1]《狄俄尼索斯颂歌》弗里德里希·尼采著,孟明 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8月1日
[2]《尼采与哲学》吉尔·德勒兹 著,周颖/刘玉宇 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8月
[3]《批评与临床》吉尔·德勒兹 著,刘云虹/曹丹红 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1月
[4]《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弗里德里希·尼采 著,钱春绮 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8月1日
[5]《权力意志》弗里德里希·尼采 著,孙周兴 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2月1日
[6] 《瞧,这个人》弗里德里希·尼采 著,孙周兴 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4月
[7] 《尼采哲学的“女性”意象及其意义》白新欢,《深圳大学学报》2008年11月,第25卷第6期
[8]《悲剧的诞生》弗里德里希·尼采 著,周国平 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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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4-08-23 15:2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