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阅读札记·不幸的婚姻

《安娜》阅读札记·不幸的婚姻

一

听过托尔斯泰的，都可以背得出来“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同”。这句话看起来简单，人生来不自由，无往不在枷锁当中，说到辛酸，说到痛苦，只有自己清楚，而那些幸福的人看起那么雷同，一家人有说有笑，快快乐乐地把日子过下去如果真的这样简单就好了。

这句话的设置是别有用心的，托尔斯泰把这句话放在整本书的开头，对整本书的主题作了一个高度概括：家庭和睦看起来简单，但很可能，只是人对自身的处境不自知。

安娜的家庭生活让人称羡，甫一登场，托翁不遗余力地渲染安娜生活美满、容貌美丽、为人热情、平易近人，第一部分当中看不到哪个人会讨厌安娜。伏伦斯基到彼得堡车站接自己的母亲，他的母亲年轻的时候是交际花，伏伦斯基从没有过过真正意义上的家庭生活，所以他对母亲很淡漠。安娜和他的母亲一路坐火车来，母亲和安娜讲了很多关于伏伦斯基的事情，伏伦斯基听到后的第一反应是向安娜献献媚，“这一定使您感到很厌烦吧。”安娜没有接受他的殷勤，而是别过话头，抱着伏伦斯基的母亲说“我真感谢您。我简直没留意昨天一天是怎么过去的。再见，伯爵夫人。”这些细节的设置可以看出安娜待人可亲，和她的哥哥不同，不虚伪、不做作，对陌生人有极大的耐心和热情。这是为什么她会来调节哥哥和嫂嫂的争纷，性格使然。

除却性格的细节，安娜个人的魅力活在第一部分出场的人物的眼中。与福楼拜不同，托尔斯泰对安娜有明显的偏心，大人喜欢她，小孩子也喜欢她，列文眼里明艳可人的吉娣看到安娜，都不自觉地爱慕她：

「吉娣每次看见安娜，都爱慕她，想象她总是穿着紫色衣裳。可是现在看见她穿着黑衣裳，才发觉以前并没有真正领会她的全部魅力。吉娣现在看到了她这副意料不到的全新模样，才懂得安娜不能穿紫色衣裳，她的魅力在于她这个人总是比服装更引人注目，装饰在她身上从来不引人注意。她身上那件钉着华丽花边的黑衣裳是不显眼的。这只是一个镜框，引人注目的是她这个人：单纯、自然、雅致、快乐而充满生气。」

她曾经建议安娜穿着紫色的衣服出席舞会，到了舞会才发现，自己的建议是错的，服装不足以掩盖安娜的美。舞会的部分是少女梦碎的过程，托尔斯泰把少女的心一片一片撕给读者看：她看到安娜拒绝伏伦斯基的鞠躬，伏伦斯基才转身邀约，跳舞的时候他的心不在她身上，她向他投去深情的一瞥对方根本没有注意到。在交换舞伴跳舞以后，她看到安娜的神情，又看到伏伦斯基忸怩的神态，明白了双方都在为对方陶醉，尽管她是舞会的中心，风头太旺以致没有人敢请她跳舞，但她的努力都白费了，看到伏伦斯基的表情就感到了绝望：

「吉娣对他望了望，心里感到一阵恐惧。吉娣在安娜脸上看得那么清楚的东西，在他身上也看到了。他那一向坚定沉着的风度和泰然自若的神情到哪里去了？不，现在他每次对她说话，总是稍稍低下头，仿佛要在她面前跪下来，而在他的眼神里却只有顺从和惶恐。“我不愿亵渎您，”他的眼神仿佛每次都这样说，“但我要拯救自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脸上的表情是吉娣从来没有见过的。」

安娜在旁人的眼里生活美满，丈夫事业有成，孩子很可爱，不用像陶丽（安娜的嫂子）那样一辈子捆在家务上，被这些东西折磨到过早衰老，她有大把的空闲参与上流的舞会，让人们称羡自己的美，她有什么可不满足呢？是的，她也不知道。舞会以后她变得难以抑制的激动，老想哭，急切地想要逃离这里，回到自己生活的秩序中去，但她回去之后发现变了，对所有的东西感觉不同了，她感觉丈夫的耳朵长得奇怪，看到儿子也觉得扫兴，他不如自己思念时想的那么好。她的整个人，与她的生活开始格格不入，第一部分的最后写到她看到丈夫费尽心思迎合她的样子，说得特别好：

「“我最近在读李尔公爵的《地狱之诗》，”他回答，“是一本很出色的书。”

安娜微微一笑，那神情就像人们看见心爱的人的弱点一般。她挽住他的手臂，把他送到书房门口。她知道晚上读书是他必不可少的习惯。她知道，虽然公务几乎占去他的全部时间，他还是认为有责任关心知识界的一切大事。她也知道，他真正感兴趣的是政治、哲学和神学方面的著作，艺术对他的天性是格格不入的，虽然如此，或者说就因为这个缘故吧，卡列宁从不放过艺术界发生的任何重大问题，并且认为博览群书是他的责任。她知道，在政治、哲学、神学方面，卡列宁常常产生各种疑问，进行探索，但在艺术和诗歌方面，尤其在音乐方面，尽管他一窍不通，却总有他明确而坚定的见解。他爱谈莎士比亚、拉斐尔、贝多芬，爱谈新派诗歌和音乐的意义，而他对各种文艺流派都做了十分明确的分类。」

卡列宁是没有错的，安娜知道丈夫正直、善良、事业有成，但她没办法不感到他的耳朵奇怪，或者说，她无法忽视掉婚姻虚伪、不诚实的那部分。“那神情就像人们看见心爱的人的弱点一般”，卡列宁爱着安娜，以安娜不喜欢的方式。他很笨，不会说话，办事都是一板一眼，他没有伏伦斯基英俊、有趣，甚至有时候说话很刻薄，会反问安娜“这就是对我的热情全部的报答吗？”他很用心，一而再再而三地和安娜讲，你回来就好了，我不用一个人吃饭了，他还会把时间和精力花在安娜感兴趣的话题上，笨拙地谈论，哪怕她一眼能看穿。然而幸福也是不同的，他们的期望那么不同，他们虽然生活在婚姻的同一个屋檐下，却彼此不能理解，活在自己的孤独中。

托尔斯泰设置了安娜和列文的两条线，一个想从婚姻里逃出去，一个想进入婚姻，寻求安定、宁静的生活，还有伏伦斯基、卡列宁、奥勃朗斯基和陶丽，寻求自身的出路，倍感孤独，他们拥有的未必是他们想要的，他们想要的得到了又未必满足，如此，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同。

二

整本书的不幸，始于奥勃朗斯基家的闹剧，或者说奥勃朗斯基和陶丽都觉得自己很不幸。

开头的四章是一个引子，为了书中其他几个主人公的登场做准备，奥勃朗斯基是这个小圈子的核心人物，他是安娜的哥哥，列文的好朋友，而吉娣，是他的妻妹。因为他出轨被妻子发现，家里吵翻了天，安娜只好来这边调解他们的纠纷；而列文爱上了吉娣，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希望，所以来拜访朋友，希望有个商量。读《安娜·卡列尼娜》很容易忽略掉开头的引子，直接跳到安娜和伏伦斯基的爱情故事上，开头的几章其实写得很好，完整地展示了：

丈夫出轨—妻子埋怨—寻求和解—和解失败的戏剧过程。丈夫出轨的心理、表现，妻子的反应，二者的角力等等，这四章写的面面俱到。

小说从奥伯朗斯基家的混乱写起，因为丈夫出轨家里吵做一团，秩序完全崩溃了，家庭教师和佣人纷纷辞职，妻子不管家里的事务，已经三天了，丈夫还是慢悠悠地从梦中醒来，并不觉得这有些什么，甚至差点忘了家里还在乱，直到他发现在卧室老地方的那件晨衣不在原位，才想起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他对这件事满不在乎，一是因为他是一个乐天的人，不记事，烦恼很快就抛到脑后，该怎么快乐怎么快乐，小说里接下来的部分就会写到奥勃朗斯基起床先吃早餐，慢慢看报纸，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准备去工作，他的妻子则一直没有好好睡觉，蓬头垢面，不像丈夫这样打扮得光鲜亮丽。二是因为，丈夫早已经意识到自己对妻子的厌倦，他认为出轨没什么，这个年纪的男人谁会不想出轨呢，何况家庭教师那么美丽。他认为人应当对自己诚实，他没有办法为自己情愿的行为悔过，他后悔的是没有把事情瞒住，让妻子伤心。第一章写奥勃朗斯基找自己的错误：

「“唉！她不原谅我，她不肯原谅我。最糟的是什么事都怪我，都怪我，可我又没有错。全部悲剧就在这里，啊呀呀！”他回想着这场争吵中最使他痛苦的情景，颓丧地叹着气」

他真心诚意地认为，自己错在不该在妻子看到一切的时候摆出了笑脸。

如果看到这里，读者会认为奥勃朗斯基纯然是一个滑稽的人物，但托尔斯泰还会详细地交代他的为人生活，工作的时候人人信任，他人缘好，懂得随遇而安，不会像小说开始的列文那样愤怒、不安，只想快快乐乐地活，不让任何人感到不快。他对婚姻的期望和卡列宁不同，和列文也不同，和妻子和好经济的考量要大一些，妻子名下还有林产，为了维持开销，和妻子必须讲和。他很难理解自身以外的痛苦。

第四章写丈夫寻求妻子和解的部分，可以看到丈夫远比妻子聪明。他明白妻子陶丽的软肋，她舍不得九年的婚姻生活，舍不得孩子，他会边讲话边试探。他先是说自己的妹妹要来拜访，言外之意是女主人应该接待，他会含着泪水哀求妻子看在九年的时间上原谅自己，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原谅自己。妻子痛恨他，骂他，孩子在隔壁房间摔倒了，妻子转过头去担心，奥勃朗一下子就看到了：

「“可见她还是爱我的孩子的，”他注意到孩子哭时她脸色的变化，心里想，“她爱我的孩子，又怎么能恨我呢？”」

他知道妻子离不开这个家，之后又去安心上班，她知道安娜要来，就会着手安排。陶丽完全和家庭捆在了一起，她看到丈夫的打扮会嫉恨，为什么人人都喜欢他，而她只能每天为家庭操心，为开支恐惧，丈夫出轨又能怎么样呢？她只有一个选择：

让家务把她的痛苦暂时淹没掉。

罗伯特·哈斯有一首诗写过家庭妇女的忙碌，最后有一句：她在黑暗中哭了，不知道自己要什么。陶丽和安娜是不同的，她的生活远不比安娜轻松，生了孩子要劳心劳力，天天担忧丈夫对自己的不忠，她在书里表现得敏感多疑可以理解。她为很多事情而忙碌，但这样的忙碌又不是为了自己，当她发现自己的要求落空，当然会多疑、恐惧。

前四章的描写还值得注意的是语言的应用，在这里托尔斯泰作出了类似弗罗斯特的发现：语言在家庭生活中会成为一种专门的修辞艺术，奥伯朗斯基从头到尾依靠着“善意”的谎言试探妻子的情绪。语言不承担任何真理，夫妻的争吵实质上是在争夺对婚姻的主导。奥勃朗希望妻子原谅他，变得宽容，而陶丽因为奥勃朗的背叛感到痛苦，要求丈夫真心实意地忏悔，双方试探对方的界限，寻求妥协，如何把婚姻维系下去。

这是安娜-卡列宁、吉娣-列文之外的另一组，没有明目张胆地反叛，没有爱情激烈的燃烧，充满了妥协和无奈。他们的故事很快从舞台的中心淡出去，这么一直下去，谁能评判这样的生活是对是错呢？这是托尔斯泰开篇的第一句话所扔出的主题，也是他选择安娜的故事作为主体的原因。在婚姻里面，在婚姻外面，都会遇到很多问题，安娜有安娜的选择，陶丽有陶丽的选择，在选择背后的原因实在太多，谁又有权力裁决她们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