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小夜曲

大学的第一年里，我玩得最多的不是和宿舍的室友金刚他们，也不是姑娘女伢女学生们，而是我中学同学“焦猪”。这小子没上大学，却在小河城学院边开了家茶厅叫“小夜曲”。说是茶厅，却是买咖啡，假洋酒赚钱，来消费的主要是小河城学院的情侣，或者社会上想泡学生妹的街头青年或者猥琐大叔。

我不找室友，也不找阿玟玩的时候，就会跑去“小夜曲”消磨时间，跟“焦猪”抽抽烟，喝喝酒，吹吹牛，聊聊妹子。但那年春天也古怪，焦猪执念于要策划小河城史上首届摇滚音乐会，到处各个地下乐队跑串联，所以，也不是老在小夜曲那里，只留下一男一女两个伙计看店。

男的，叫小丁，是个矮个，白瘦，茶县“焦猪”的一个远房亲戚。还没到十八岁，来小河城谋生，学过一阵会计，有种想“表现出机灵”的憨傻；女店员泉姐反而是个高个，有一米七五多，小河城少见的高妹，二十多岁长得却是张寡淡寡妇寡欢的冷淡脸，带着股幽冷傲怨气，数米之外都能感受到，你怕她？她还不爱搭理你。说起来，应该是年长的全姐管事的，但更多时候却是小丁揽了活。

那晚，饭后，我叼着烟，进了小夜曲。因为还早，才七点多，歌厅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只有小丁在柜台闲坐着，面前一本烂杂志，他看得愁眉苦脸地。

“看啥呢？”我扔给小丁一支烟，“焦猪不在？”

“基哥，”小丁抬头看我，“好几天没看到人咯，不晓得搞什么去了。”

我啐了一口，“管他。我找你玩。”

小丁撇撇嘴，笑嘻嘻地说：“阿基，那们一个人哦，哦农没来？”

“什么哦农？”我不解。小丁因为是茶县人，学着讲小河城话，还弄得乡里乡气的。

小丁一脸猥琐，指着我，“装什么卵，就是那个大胸的师姐哦。哦农小野。”

原来是Ono，阿玟的英文全名叫Ono Jane，Ono是日文“小野”的意思，而日文是阿玟的第二外语。而平时遇见她，我都叫她“阿no”，因为她叫我“阿基”嘛。所以，小丁也跟着叫她“阿no”。

“你娘，她叫阿no，不是阿农。“

”管他叫什么，都是你的妞。”小丁口气哀怨。

我听着欢喜，嘴里却说：“莫这么讲，就是个大三的师姐。”

阿玟是比我大两届的师姐，我读大一，她读大三，我十九岁，她多少岁，她没说，我也不会问，外语系最是讲究这些“etiquette”。阿玟很奇怪的地方就是她从未问过我前女友苏雅的事情，或者她根本没把我当成恋爱的对象，只是她在某个地方的伙伴而已。她不问我，我也没有问过她。

反而是她自己一次幽幽地说起过自己的前男友来，是个大四的混蛋师兄，还是个成绩好的烂人。说在上海实习，她要去看他的时候，却发现和自己的女同学搞了起来。

我问她什么叫“搞了起来”？

她白了我一眼，冲我竖起了中指。

这时候，她像是个美国得克萨斯的妞，而不是英国某个城堡庄园的小姐。

我还在胡思乱想，接下来，小丁说的话，让我乐不起来了。小丁说：“基哥，你晓得你师姐专家楼的事情嘛？”

听到“专家楼”三个字，我像是心脏被重击了三次。“专家楼”是小河城学院给国内外专家专门修的一栋高级公寓楼，五层楼高的小洋房，双单元，对开门，家具，电器，24小时热水，学生只有在梦里见到舒适，只有一些访问学者和外教住在里面。

因为，外墙是红砖砌的，所以，学生喜欢把它叫做“红楼”。红楼本身是座挺没劲的楼，你想啊，都是些老头老太老专家住的楼，没什么生气，虽然条件好。它处的位置，还是靠在后山一个未名湖边，再往前就是一座大山，除了有几块农民的辣椒地，没什么人会上那里去。除了给专家教授们跑跑腿办办事，没有什么学生愿意去哪儿。

但外教却是个例外。那时，全外语系的男女生都不想做“土鳖”，想和外教老师谈恋爱。男外教叫皮特，英国利物浦的。女外教叫凯蒂，美国麻省的。师姐阿玟念到大三却没了男朋友，还有消息说：他和外教皮特勾搭上了，弄得全系女生男生又恨又羡慕。

还有人有鼻子有眼睛地“目睹”了在他们在“专家楼”阳台外的接吻，具体说来就是，阿玟勾住了高大的皮特，还垫着脚尖，摸着他的金发，来了个法式的热吻…

其实，在我看来，这肯定是个谣传，整个春天我都和阿玟在一起。加上我对两位外教的了解，他们是不会和学生谈恋爱，更不会和中国学生谈恋爱，他们都给我们上过课，皮特大大咧咧的，完全不像印象中的蔫坏英国人，看着不正经，却是个内心有坚持的理想主义；而美国妞凯蒂还有些内向害羞，比坐在下面的土鳖学生，更像个学生。

但是，我听到校外的人这样说的时候，心情还是落到了谷底。

“什么专家楼？”我还想说什么，这时外面来了一群男男女女，叽叽喳喳地，我连忙转脸过去，不再理会小丁。

小丁去接待客人了，我闷闷地抽完了嘴边的烟，站了起来，冲在吧台忙活的小丁挥挥手，“小丁，你忙，我先走了。”

小丁没回我，我身后却传来了声音：“别走啊，我还刚来，你就走？”

我一转身，竟然是“小野阿no”，师姐阿玟。

我愣在那里，一时间不晓得说什么好，像是脑海里的龌龊事被人看穿，抓了个现行一样。

阿玟却一把拉住了我，“走啊。”不由分说地将我往里拽。

吧台里的小丁忍不住在那里偷笑。

我也哭笑不得，“妈的，你不是说你班集体活动嘛，不来玩了？”

“对啊，”阿玟一屁股坐下，指着身边的男男女女说，“班集体出来唱歌啊。”

原来他们开完班会，几个会来事的同学串掇班会上拿了奖学金的几个同学请客，便跑出来唱歌。

“没想到啊。”我脱口而出。

“没想到什么？”阿玟问。

其实，我是想说：没想到你还这么合群，我以为你班上同学，你谁都不搭理呢。”这话没说出口，都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我还在想，要是来得及，肯定会见到你这个哈卵。”阿玟指了指她身边的位置，像个老大一样，示意我坐下，“果然，被我抓到了。”

我有些尴尬，看了看四周，她们班的几个同学都嘻嘻哈哈地凑在中央的桌子上，只有阿玟一个人坐在这角落里，我要是不在坐下，阿玟就真是个被班级孤立的哈卵了。

于是，我坐下。

我还没说话，小丁乐呵呵地来了，“喝点啥？”

我说:“让师姐点吧…”话还没说话，阿玟抢着说：“啤酒，3块的那个。”

小丁听了，冲我一眨眼，我知道他的意思：小夜曲的洋酒都是假的，茶和咖啡更是难喝，唯一货真价实的就是3块的那啤酒。师姐懂行。

小丁回去准备酒水，这边学生们已经唱了起来，可能是外语系的关系，他们选的歌多以外国歌曲为主，一会儿乡村，一会儿流行…

我和阿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来没有在这么多师兄师姐前喝酒，加上我和阿玟坐一块，气氛总是怪异尴尬。

我只好说：“师姐你不上去唱个？”

阿玟没答我，似乎有些犹豫。

“去呗。”我坏笑着说，“不过，千万别唱英文的。洋泾浜的英语听多了。”

阿玟想是下了决心，说：“好的，不过，我唱不上去的时候，你不要笑我。”

我乐了，“你放心，你唱不上去的时候，我一定会笑你。”

“去你的。”说完，阿玟就站了起来，朝吧台旁控制台走去。

很快，歌曲声就响起了，聚光灯下的阿玟有些放不开，扭捏着身体，但在我眼里，这让她看起来更加可爱了，“我从春天走来，你在秋天说要分开，说好不为你忧伤，但心情怎会无恙，为何总是这样，在我心中深藏着你，想要问你想不想陪我到地老天荒…”

阿玟唱得投入，我第一次听这歌，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歌。阿玟唱一句，我看着破烂的大屏幕浮现着一句句幽蓝色的歌词，像是某个恐怖电影的台词。

歌词出来一句，我默默地念一句。不知道是谁写的歌词，刀刀见血，一句比一句狠，听得我难受起来。

“如果爱情这样忧伤，为何不让我分享，你也不问你也不回答，怎么你会变这样。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你说过那样的爱我…”

不晓得为什么我想到了苏雅，前女友苏雅。其实，我知道我和苏雅性格是合不来的，她雄心壮志地学习，踌躇满志地拿奖学金，野心勃勃地想出国留学；而我又窝囊又颓废地，只想到处去“打流”…说到性格，我和阿玟更合得来，阿玟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伢，苏雅却像个无趣的班干部…

“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我这样为爱痴狂，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你说过那样的爱我，像我这样为爱痴狂，到底你会怎么想？”

我竟然有些眼眶湿润了，我当然晓得这歌里唱的不是我，而是那个该死的“乱搞”师兄。我听不下了，扭过头去，摸出一支烟来，点上，就在歪头的那一瞬间，某个怪异的角度，我竟然看见外教凯蒂也在学生堆里，只是原来她的那个角度背对着我们，我刚才才没看到她。

“她也在？”我还在胡思乱想，这边阿玟已经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回到我的身边。

她还没收拾好心情，一坐下，就将桌上的啤酒一饮而尽。

我装作不知情，没看她，只是抽着烟。

“你怎么不问我怎么回事？”

“我还能怎么说，”我装作轻描淡写地，“还能怎么回事，想到前男友了呗。”然后，我看看她故意说：“我还他妈的想前女友了咧。”

这下，阿玟一愣，然后接着狂笑，笑得像个没心没肺地孩子，“去你的，哈卵！”

“走走走，出去透透气，”说完，她起身自顾自地走出歌厅，我也跟着站了起来，追了过去。

春夜里，有些凉，夜风温柔像是情人的发丝，空气有股熏人的花香味。

这天晚上，没有下雨，天气好得出奇，空气透亮，一大盆圆月挂在东边的天上。阿玟忽然搂着我，尖叫着，“哈卵阿基，我们接着唱！”

“唱什么？”我被疯疯癫癫地她，吓得一跳。

“为爱痴狂！”阿玟吊着我的胳膊，大声说。

“好！”我摸摸她的头，“我们就唱去你妈的为爱痴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