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甘本阅读系列(一):爱情
一
《红宝石之歌》最重要的一章(第四十章:最美好的一个夜晚)中,艾诗对爱情发出了一个疑问:“他非常吃惊,为什么卡尔·马克思的《资本论》会驰名于世——真正的书应该叫《爱情》——为什么没人写一本叫《爱情》的书呢?”
为什么没人写一本叫《爱情》的书呢?其实是有的,我读过笛卡尔献给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的《爱情论》,可那只是基于身心交感论的索然无味的激情归类和分析,非关爱情。艾诗的疑问是:为什么没有一本名叫《爱情》的书?可以让红尘凡世的人在其中找到戚戚于心的感动、速成的方略、疗伤的指南,又不失浅薄;或者套用黑格尔的逻辑,一种结合了整体性和特殊性而形成的真正的个体性的爱情如何可能?
这样的书当然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当然,也许我这里借阿甘本的思想写关于爱情的文字本就很傻。
二
第二个问题也很傻,有真正的爱情吗?这个问题视乎你如何界定爱情。
很长一段时间我在课堂上都是这样讲的(结合昆德拉的小说和福柯的哲学),我说:爱情是一种晚近的发明!其意有二,首先爱情不是从来就有的,它是中世纪晚期个体从共同体中摆脱出来成为流动的原子而给自己编织的承载激情的一个发明,从骑士文学到今天的朋友圈;或者用福柯的理论,它是性的权力布展过程中将能量集中灌注在少女身上的结果。我的理解是,随着现代社会流动性的增强,爱情更新的速度和其附着的心力能量成反比;俏皮地说(张爱玲有过类似表达),我们爱得太多爱得太快,以至于来不及去爱。曾经有过不需要爱情的时日,那时候共同体和家庭抚慰了我们的孤单;现今也有很多不需要爱情的踏实婚姻,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想要将自己强烈的个性在另一个个体那里碰撞、纠缠或契合。强烈的个体才会孤单,爱情让人体验孤单;恶毒地说,叫嚷着不相信爱情、甚至诅骂爱情的人是想爱而不得的人。
其次,如果像福柯所言,人也是一种晚近的发明,它正不可避免地走向消褪的结局(“人之死”,不是生理意义上的,而是人文学科意义上的);那么伴随着人的诞生而发明的爱情也将一并终结。未来的男女当然还会彼此追逐,满足着情感和生理的欲望,然而那绝非我们今天理解的爱情。也许,随着流动性的增强和可能性的无处不在,将来爱情的有效方式将成为一种受制于概率论下的排列组合。
然而,我还是相信有摄人心魄的爱情的,虽然我忍不住要引用卡夫卡“这世上总有足够多的希望——但这些希望不是给我们的”;或许你可以乐观一点,引用本雅明,“只是因为有了那些不抱希望的人,希望才赐予了我们。”
三
回到主题阿甘本,在《潜能》第16篇文章《事实性的激情——海德格尔与爱》中,阿甘本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解释了人的各种各样的情绪,唯独不谈爱情(只在一个注脚引用了帕斯卡和奥古斯丁)?——众所周知,彼时他与阿伦特正处于热恋,时隔多年他自己也承认这是他“生命的激情”。我想起德里达在《论精神》中也曾问:“为什么海德格尔的哲学中几乎不谈‘精神’这个对德国哲学如此重要的概念?”
我们的第三个问题于是成为:爱情是否可以言说?
当然,我们的回答不是像雷蒙·卡佛《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这篇小说中的路径,虽然我也蛮喜欢这篇小说。也不是《红宝石之歌》的结尾艾诗的领悟:“爱情是一种别人都无法知道的东西。爱情就是孤独。”也不是我此前在主题词《独白》里讲的关于爱情的低语。也不是将它纳入马克思的对象性和相互性理论。简言之,从个体的角度(不管你是主动还是被动的一方),爱情是无法谈论的。
因为,“如果基于这个开放来理解的话,那么,我们就不能再把爱设想为它通常被表征的那个样子,也就是说,设想为一个主体和一个客体之间的关系,或两个主体之间的关系了。它必须,在以此在的超越性为特征的已然-在-世的存在那里,去寻找它的位置和适当的表达。”(《潜能》p312)按照海德格尔的思想,此在从一开始就拥有一种事实性的经验;何谓事实性?——“事实性是在其开放状态中保持隐藏状态的、为它的退却本身所暴露的东西的条件”,它既不是“现前在手的”也不是“上手的”,既不是纯粹的在场也不是使用的对象。显然,作为一种事实性经验,爱区别于其他任何的情感(海德格尔认为——其实笛卡尔也这样认为——只有爱和恨是两种关乎此在本身的情感,它们是激情;除在之外的种种只是“情绪”),所以不能以言说情绪的方式来言说爱情。对激情的表达没有适合的语言。
四
虽然海德格尔出于他对此在和激情的理解不直接表达爱情,但是阿甘本可以言说海德格尔关于爱情的理解,而我也可以表达对阿甘本的理解。
阿甘本写到(这一段是我朋友圈中所言三个困惑其中一个的解答),“爱是事实性的激情,其中,人背负着这种非属于和黑暗,在保卫它们本身的同时占有它们。爱因此不是,像欲望的辩证所暗示的那样,在对被爱对象的否定中对自我的肯定;相反,它是事实性本身和存在的不可化约的非专有性的激情和暴露。在爱中,爱者与被爱者在他们的遮蔽中,在一种超越存在的永恒的事实性中被阐明。(这也许就是汉娜·阿伦特在1930年与第一任丈夫合写的一个文本中,引用里尔克,说爱是‘一种可能性,双方借以向对方隐藏其命运’的时候所说的意思)。”(《潜能》p340)
(注:专有和非专有是阿甘本思想的重要概念,结合爱情简单地说——只是方便大家理解——专有就像《霍乱时期的爱情》里阿里萨赋予费尔米纳的那个词“你”,其他的只是“她们”;那唯一的、无以取代的特称)。
解读:爱不是欲望,因为欲望指向的是客体对象(包括所爱之人);相应地,所有要求对方为爱改变(实际上是为自己改变)的诉求都是自私。爱是事实性的激情,爱的双方在爱中通过遮蔽的方式被阐明;被阐明的是命运,而命运一如存在,从来都是显隐双向的,因为有了这种遮蔽和阐明,所以在爱的过程中才有不可穷尽的可能性,而无需像涓生和子君那样简单和无味的做功课。
就像海德格尔认为对象性(涉及传统哲学的所谓主体)的爱不是真爱一样;同样的,爱没有任何理由,“当我意识到我的爱人有这样那样的属性或缺点时,我就无可挽回地脱离了爱,尽管通常情况下我继续相信我爱她,特别是有了很好的理由继续这么做的时候。”(《剩余的时间》p157)
但是,为什么爱是“非专有性的激情和暴露”呢?难道不是唯一的刻骨铭心的爱吗?这恰是误解!稍微懂海德格尔都知道,“本身的存在除了非本真的存在以外别无其他的内容;专有的也不过是对非专有的(东西)的理解罢了。”(《潜能》p330)阿里萨确实让我感动,但是当我们赋予一个姑娘独一无二的专有性时,其实仍然是对比的思维;专有性不是建立在对比的基础上的。当我们言说“唯一”的时候我们潜台词是说“曾经有过许多”;同样当我们“想要许多”的时候,我们希望的是“去找到唯一”。而我以前还固执地认为两种思维是完全不同的。
进一步说,爱是此在本身的激情,“在爱中,专有与非专有的辩证也走到了它的尽头”;反过来,执着于专有和非专有的辩证,情况很可能是“爱者在一种疯狂和神魔般的滥交中走到非专有的极致;他们栖居在肉欲与爱的话语中,在永远-新颖的非专有性与事实性的区域中,直至揭露了他们本质的深渊的程度。”(《潜能》p341)当我们结束了专有和非专有的辩证的那一瞬间,我们进入了爱;由是,我们也才明白了人——“人类是那些专有地与非专有之物沉入爱河者,是活的存在中独一无二的有他们自己的无能之能力的人。”(《潜能》p341)也只有在这个层面上,我最爱的本雅明那句——“正和我一样,我一看见你,就跟着你从我来的地方回去了”——才可以真正理解。
“爱背负着爱的非专有性直至尽头,这样,专有的东西就可以作为对被激情带到尽头的自由无能的占有而出现。”(《潜能》p341)而自由无能的占有就是幸福。
所以,文章的结尾,阿甘本引用了让-吕克·南希,“爱是我们不是其主宰、我们永远不能触及却永远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东西。”(《潜能》p341)终究,爱情是无法言说的;爱只是一种如对命运般的本真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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